首页 坐天下:张宏杰解读中国帝王

第13节


了就喝水。一个人躺在那儿,其实就是等死啊!幸好我命大,活过来了。

    张宏杰:你恨你的父母家人吗?

    朱元璋:不恨,他们都不容易啊,能把我生下来我已知足了。他们是喜欢我的,因我自小脑筋好使,他们送我读了两个月的私塾哩。我读书聪明,私塾的孩子都不如我,我想着如果我生在富贵人家也能考个功名,做大官人哩。可是家里实在供不起,只好回地里做活儿。

    我最恨的是那些官吏大户。那些大户,真是狠如毒蝎啊!我们一家人苦熬苦做,都被他们剥削去了。记得十岁那年,二哥娶亲,家里花销大,交不起租。腊月里,大户王胜领着一伙家丁,把家里剩下过冬的一斗半麦子抢走了,把家里的破柜子、锅子都抄走了。我爹一辈子没向人低过头,那次给王胜跪下了,因大嫂正怀着孩子,爹求他让我们过了这个年。那王胜不但不听,还打了我爹一个耳光。一家人寒冬腊月,从东乡搬家到西乡,那一年,正是在土地庙里过的,至今一想起我爹给王胜跪下的那一刻,我心里还直翻腾。那时候,我真恨不得上去将王胜开膛破肚,看看他的心是什么做的。打那以后,我一直想,将来有一天我发达了,一定把王胜等人活活剥了。也自从那一天,我就真正懂事了,发誓不论吃什么苦,受什么罪,哪怕死后下地狱,也一定要出人头地,不再受我爹这样的屈辱。

    张宏杰:是不是因为这样的经历使你痛恨天下所有的大户?

    朱元璋:天下的大户,心肠都是黑的。他们没有一个不是贪得无厌、凌弱吞贫、虐小欺老。对佃户的租,他们千方百计加价搜刮,一粒也不能少;国家的赋税徭役能逃就逃,能推就推,想办法欺骗官府,瞒产瞒田。那些当官的,每日里只知道饮酒作乐,不管百姓疾苦,下属拜见要给“拜见钱”,过节要“过节钱”,过生日要“生日钱”,管个事要“常例钱”,往来迎送要“人情钱”,发个传票需要“赍发钱”,打官司要“公事钱”,平白无故也要钱,叫作“撒花钱”。主管监察的肃政廉访司下乡,竟公开带着管钱的库子检钞、称银。闹灾时,下乡放赈的官员公然把赈米贱价卖给大户。[2]你说,这些人可不可恨?我们穷人的苦楚,就是这些人酿成的。

    张宏杰:我记得你曾说过:“若在民间,则州县官吏多不恤民,往往贪财好色,饮酒废事,凡民间疾苦视之漠在,心实怒之。”

    朱元璋:是呀,所以自打平了陈友谅,我就想好好做个规矩,铲尽天下这些不平事。廉能的官员不小心犯了过错,我不去追究,但谁贪污,哪怕一两,我也折磨死他。

    张宏杰:我觉得你身上存在着两种矛盾的倾向:一种是极端的秩序、节俭、自我约束,另一种是狂暴、攻击、虐待狂。这两种反向的冲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结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理性掩盖的巨大破坏力量。

    从本质上说,你应该是一个克勤克俭的农民,因为你是在一个典型的勤劳本分的农家长大的。事实上,当初你参加农民军,选择“叛乱”时,也是迫不得已,并且犹豫再三。当时你栖身的皇觉寺被乱军烧了,无家可归,即使如此,你还是翻来覆去地想了好些日子,一直决断不下,最后在菩萨面前占卜三次,三次都是吉卦,这才下了决心。所以说,虽然你胆大有决断,但绝不是反社会型的人,是元末的农民起义选择了你,而不是你选择了起义。

    你性格的另一面的本源是成长过程中受到的伤害。严酷的童年形成了你的偏执倾向,而至正四年(1344年)的遭遇又大大加剧了这一倾向。朱先生,至正四年是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

    朱元璋:是我最不愿想起的一年。

    张宏杰:还是我来向两位介绍一下朱先生的这段痛苦经历。如你们所知,中国历史上灾荒一直连绵不断。至正四年,淮河流域大旱,后来又闹蝗灾和瘟疫。关于灾荒、饥饿、食人之类的记载,中国史书上比比皆是,我随便引述一下明末陕西灾荒的记载,以帮助你们了解当时的情况。

    马懋才的《备陈大饥疏》:

    臣乡延安府,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到十月以后蓬草尽,则剥树皮而食。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

    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冀城之处,每日必弃一二婴儿于其中,有号泣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次晨,所弃之子已无一生,而又有弃子者矣。

    更可异者,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m.boWucH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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