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来不及惊讶自己的敏捷。 她抬起车窗,直觉使然,甚至没有费劲寻找便一眼发现几节车厢后,站台上一身军装的陈顺。 起风了,他停住,笔直站在夜色间,手捧军帽,定格在那里,完全标准的军姿。不假思索的英武,诚然男性本色。 仿佛长青不败的松柏。 几乎同时,车轮轧动,猛地向前。 杜蘅表情乱了一瞬。 夜风吹起他的发,风很大,但她的真理永如星火,风是吹不灭的。 陈顺伫立原地,并没有像电影诠释的送别那样,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狼狈呼喊,喊得人尽皆知,大大宣泄自己的感情。 他没有。 他在原地,无声目送她。 大西北辽阔无比,很锻炼远眺的本事,杜蘅在渐渐拉开的距离间,看见他的泪下得那样迅猛,不再是简单一行,陈顺任之流淌,不肯浪费一秒钟,错看一眼。 如同丰碑,永望着她。 杜蘅不知道,陈顺到底还是做了一回不理智的男人。 生平第一次,为她脱离秩序。 他必须送她,看着她坐上前往北京,回到嬢嬢身边的火车,他愿意做守望者,愿意做被留在原地,收尾送别的那个人。 也该是他。 中途急下火车,转站太原。 一身热汗,终于,赶上了。 火车轰鸣着向前,不断将杜蘅的长发吹动,万事万物一起沉杳,风尽管吹,并不影响,向前的火车不断拉远距离,也不影响。 他不用开口。 她也听见了。 他用目光、用眼泪、用非物质的精神与灵魂告诉她,他满心真挚,克制,没有任何修饰的爱恋。 那年在野柿林下,早在他到来前,她发觉了他。 囚犯独有的敏锐,被准星或其他什么瞄准,背脊自动集中的芒刺感受,是最好的前哨。 他说远远看到她,有多远,她知道。脑海在几秒内完成大致演算,从观测点到她身边大致需要多少时间。 然而估算出错,他来得很快。 他是赶来找她的。 拧下的柿子是给她的。 她都知道。 75年12月8日,大雪,他用颤抖到几乎恐惧声音呼喊她,冲锋到她身边,一把捞起她,顶着狂风往回走,闷头走,步子稳到出奇。将她投上马背,几次无果,口气软了下来。 “危险,别过去,好吗?” 说这话时,她发现他右脸的伤口,鬓角皮肤掀开一块,往外冒鲜血,一半头发全是尘土,五官稳稳扎在脸上,眼睛雷电打闪一般亮。 球状闪电变色时,她捧住他的脸。突来的亲昵惊动了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原来人们口中的英雄也有失态的时刻。 日出不美,在他眼里的日出很美。那天,在春日的马场上,他笑着贴近,整个人像一缕晨辉那样明亮,明亮地问她。 “现在可以不可以吻一吻好人民?” 很长的吻,风在他的吻中生死轮回无数次。他说别说谢,下次要说我是你男人,你喜欢我。 大男人的小请求。 说这话时,耳朵透红。 他臊了。 想到这里,杜蘅发觉心口一股酸涩的甜蜜,带点血气。和去年五月,不知怎么从考古现场走到军马场,朝他狂奔去时一样。 风可以从固定变成液态。 她的真理,轻盈地将她托举。 “可以去北京,可以见嬢嬢了!” 淡淡血腥气,在喉管盘旋,她很高兴。 他仰头,望着她,浑身散发出好闻的阳光气味,笑声爽朗,立刻回应她:“好,我们去北京,去见嬢嬢。” 爱意浓烈,怀抱坚实。 马背上的他、帐篷前的他、厨房里的他、收拾柴禾的他、连同夜风中,立在原地送别的他,都是垂照进阴暗的一缕缕阳光。 她的真理永如星火,永不湮灭。 火车不断向前,车窗外的夜色是流动的长河。深夜,车厢安静下来,只有零星几响睡熟的鼾声。这样一个夜,杜蘅用来想他。 想着想着,夜便短了,似乎眨眼到天亮。 还未到站,车厢中一片欢呼沸腾。 有人慷慨吟诵“千里江陵一日还”,回家的旅途是这样轻松,轻快的小舟已然驶过万重山峦,家近在眼前。 这不是杜蘅的感受。 这条回家的路,她走了六年,从漫天风雪走到云破日出。千里江陵无法一日还,她的舟不迅捷,江上的风大多逆转,但到底,行过万重山。 她回家了。 嬢嬢在哪,家就在哪。 二月的北京,出着太阳,风却像刀子。 谁都不在意,冷风一吹,车厢闷了整夜的学生们照样缩脖子,乐呵呵谈天说地,叁两成群拎行李,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