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敬听懂了。波斯寺里头藏着一个突厥右杀、两个守捉的刺客,这事真要揭发出去,只怕阖寺都要倒霉。伊斯为了景教在长安的存续,也只能厚着脸皮凑过来帮忙,好歹搏一个功过相抵。 张小敬在马上眯着独眼,就是不说话。伊斯战战兢兢等着,喉结滚动,咽了一下口水,他不知道这番话能不能打动这位凶神。 见他半天没反应,伊斯双手一拱,语带恳求:“我景僧在中土传教不易,恳请都尉法外开恩,在下愿执缰扶镫,甘为前驱——再者说,都尉查案,不也正好需要一个身手敏捷、眼光敏锐、头脑睿智的帮手吗?” “……”这回连张小敬都无言以对了。 檀棋忍了很久,才忍住把这个自恋狂踢下骡子的冲动。伊斯也觉得说得不太合适,连忙改口道: “与胡人交涉时,以在下波斯王子的身份,定能有所助益。” 胡人多信三夷,景教算其中一大宗,伊斯这么说,不算自夸。至于“波斯王子”云云,只当他自吹自擂。张小敬终于被打动了:“随便你吧,不过我可不保证你的安全。” 伊斯大喜,赶紧抽打骡子,紧紧跟上队伍。他出门追赶得太急,不及备马,就随手牵了头骡子来。好在此时大街上人太多,骡子和马的行进速度也差不多。伊斯不敢太靠近张小敬,便去和檀棋套近乎。檀棋心中惦记公子,懒得理他。伊斯只好一个人缀在后头。 他们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挤过观灯人潮来到了光禄坊。前方就是朱雀大街,再过去便是万年县城的辖区了。不过走到这里,马车实在是没法往前走了。 此时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民众,摩肩接踵,不可胜计,黑压压的一片,密得连风都透不过去。 他们都在等着看拔灯。 拔灯不是灯,而是一队队在特制大车上载歌载舞的艺人。这些拔灯车由各地官府选拔,送入京城为上元灯会添彩。上灯之后,他们分别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入城,沿街徐行,各逞技艺,最后在四更也就是丑正时,集合于兴庆宫前。获得最多赞赏、表现最夺目的艺人,谓之“灯顶红筹”。 在那里,天子将恩准“灯顶红筹”登上勤政务本楼,一起点燃长安城最大的灯楼,把节日气氛推至最高潮——这就是拔灯的由来。 长安民众除了观灯之外,另外一大乐趣就是追逐这些拔灯车。车子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一些特别出色的艺者,每年都会有固定追随者一路跟从。 现在朱雀大街中央,两个极受欢迎的拔灯车队正在斗技,一边是一个反弹琵琶的绯衣舞姬,一边是个敲四面羯鼓的半裸大汉。两人身边皆有乐班随奏。无数拥趸簇拥在周围,高举绸棒,汗水淋漓地齐声呐喊。 张小敬一看这架势,只怕半个时辰之内这里的人群是不会散了,宽大的马车肯定穿不过去。他和其他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让那一干士兵押送马车,从南边绕路慢慢过去,他自己先行一步。单骑行穿越朱雀大道,比数骑外加一辆车可快多了。 本来张小敬让檀棋跟着马车走,可她眼睛一瞪:“你不是总说,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刚才非要我跟着,现在又要甩开?”她倔强地把马头一拨。 张小敬只得苦笑着答应。于是他跟檀棋两人两马先走,其他人绕行。 至于那个跟在屁股后面的伊斯执事,张小敬的意思是不必理睬,爱跟着就跟,跟丢了活该。 计议既定,车夫把马车掉头,一路向南而去。张小敬和檀棋则从马上下来,把缰绳在手腕上扣上几圈。这两匹马没有玳瑁抹额,不能在朱雀大道上奔驰。何况现在大道上人数太多,骑马还不如牵马走得快些。 于是两人就这么并肩牵着两匹马,努力地挤过重重人群。四周烛影彩灯,琴鼓喧嚣,不时还有剪碎的春胜与花钱抛去半空,又徐徐落下,引起阵阵惊呼。整条大道上洋溢着脂粉味、臭汗味与几千支蜡烛的香腻味,浓郁欲滴,熏得观者陶陶然。 这两人两马,默然前行,与兴奋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在人群里穿行的张小敬,收敛起了杀气和凶气,低调得像是不存在似的。有好几次,兴奋的游人撞到他身上,才发现这里还有个人。檀棋几次侧过脸去,想对张小敬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