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死,这一切错在他,不在胡宗宪。 隔着牢门的栅格,胡宗宪望着毛海峰空荡荡的腰间。犯人自是身无长物。他想把刀还给毛海峰,可是大明律法在上,人犯怎可佩刀,他无能为力。 他摸出那只玉佩,还是昔日的,亲自为他系上,「我听说你那时候气得人都病了,你一边呕着血,一边对着戚继光他们开火。」 他了解毛海峰的个性,他知道,那时毛海峰铁定气得人都快没了,可又太过生气,不知该怎么发洩,才大肆进犯边防;在那之前,他一次这么出击的纪录都没有。他是被逼的,被他胡宗宪逼疯的。 「你恨我吗?」胡宗宪淡淡地问道。他想,毛海峰铁定觉得自己欺骗他,背叛他,他是恨的。如果毛海峰不恨他,他的心里反而会难受至极。 官至总督,他害过的人,背弃过的人,难道还少吗? 多少人曾对他真心相待,自己不都是如此绝情以对?可为何只有毛海峰,当他从间谍的口中,听说毛海峰当着眾人的面,将那只玉珮扔进海里以后,他呕气、吐血、倒地,可又勉强支稜着起身,继续调兵遣将,就只为杀光所有明军,这些事会令他心里如此难受。 起初,胡宗宪不是没打量过背约的可能性,他打一开始就拿毛海峰在玩,他确实是要设计毛海峰,好动摇汪直──可是如今看着毛海峰在牢里委顿的模样,不再容光焕发,不再意气风发,亦不再笑脸迎他,经过这些变卦,想必他对着人只有心寒,不復信任,这让他很是唏嘘。 毛海峰望着他,惨澹一笑,只说:「我累了,不想再跟你那些兵打下去了。你杀了我的人,我也杀了你的人,我们扯平了。」 「明天,你亲自押我去刑场吧。我不要替身。我想下去陪我父亲。只要你能送我最后一程……我就满足了。」 「为什么?」胡宗宪问他。他定睛看他,他是想救他出去的,可此刻,毛海峰已经不信他,也不要他了。 「你不是要我陪你吗?」毛海峰说道:「那你陪着我,直到我死,也算是遂了我的心愿。」 胡宗宪哑然。他忽然不能理解,为何两人之中,总得死一个。 如果毛海峰不是倭寇之子,那段同游福建的日子,或许就不会是虚假的。 此前,当他提出说要进监狱里看毛海峰时,徐渭问他:「你该不是真的动了心?」胡宗宪回答:「是,如今台州大捷,他已无关大局,也无力东山再起。他早就从计划中摘出去了。」于是他起心动念,徐渭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不点破。 直到后来他关在这一样的监狱,一样的牢房里,看着一样的一窗明月。 那持着武士刀的人,徐徐地走了进来,十年过去了,他的身手矫健,功力毫不褪色,甚至大有长进。他安静地击退数名狱卒,拿着抢来的钥匙,开了牢门。 胡宗宪受人栽赃,而后下狱,在他原本决意要自尽的夜晚,那人出现,拉了他一把。 「胡汝贞,跟我走。」 胡宗宪仰头,看见来人是谁。 一句迟来多年的「我不恨你」,他弯腰,拉起了胡宗宪,就像他曾把酒醉的胡部堂架在自己的肩上那样。 「现在,你不是总督,我也不是海寇了。」他说道。 只有现在,我才有资格继续留在你身边。 人生最后的关头,来的人不是戚继光,不是俞大猷,而是── 这些年,依稀梦里,他见到的那人。 曾经少不更事的浅笑,还有那双望着他,亮堂堂而又炙热的如星双眼,如今都已变得沧桑。不变的唯有赤诚。 十年前的夜里,他自背后抱着他,假藉着酒意,朦胧地呢喃着问他:「你愿意留下来,不回去么?」少年虽曾心动,虽未答覆,如今方知,他没有背约。 两人乘船,远行而去,今生今世,再也未曾履过大明片土。 天色微微,港边细雨。歌女目送孤帆,唱着: 「留环盟切。貽珠情彻。解携时、玉声愁绝。」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