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四周,只是檐下烟雾与檐外雨幕,井水不犯河水。好像天地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线。 杨老头不讨厌陈平安的最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胡乱嚷嚷,不会吵到自己。能不说话烦人,就绝不开口。陈平安这一点,跟徒弟李二很像。郑大风就差太远了。 陈平安轻声道:“杨爷爷,这么多年,谢谢你。” 杨老头皱眉道:“谢我?如果没有记错,我可从来没有白白帮过你,哪次缺了报酬?”陈平安笑了笑。 就像杨老头当年答应陈平安上山给杨家铺子采药,然后低价购买的同时,药铺里许多草药也低价卖给陈平安。看似公平,其实陈平安心知肚明,这就是最实实在在的帮忙。还有,一支自制的竹烟杆子,值得了几个钱?但是陈平安能够这么多年坚持下来,一年到头无病无灾,很大程度上,靠的都是杨老头当年传授的那套呼吸法子。 杨老头抬起头,望向天空,讥笑道:“别人施舍一点小恩小惠,就恨不得把他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尤其是大人物从牙缝里抠出一点渣滓,就格外感恩戴德,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动,觉得自己这是知恩图报,所以是醇儒忠臣、是某某某的得意门生,美其名曰士为知己者死,一群忘本的混账王八蛋,当初就不该让他们从娘胎里爬出来……”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忐忑,不知道杨老头是不是在说自己。 杨老头收回视线,漠然道:“不是说你。” 陈平安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有些发愣。正堂后门有回廊屋檐,一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撑伞而至,一手持伞,一手拎着长凳,穿过侧门后,将长凳放在廊中,坐下后把油纸伞斜靠在凳子旁,然后双手拍了拍膝盖,端正坐姿,最后笑望向后院正屋檐下的杨老头和陈平安,温声道:“山崖书院齐静春,拜见杨老先生。” 齐静春脚上的靴子已被雨水浸透,沾染淤泥,袍子下摆也是如此。 杨老头意态闲适,用烟杆指向那位此方圣人:“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个不得志的,不过这么多年处下来,没听到你半句牢骚,也是怪事。你齐静春可不像是唾面自干的人物。所以这次你失心疯,估计外边有些蒙,我倒是半点也不奇怪。” 齐静春伸手拍了拍肚子,微笑道:“牢骚有啊,满肚子都是,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杨老头想了想:“你的本事我不清楚,不过你家先生,就凭他敢说出那四个字,在我眼中就能算这个。”杨老头伸出大拇指。 齐静春苦笑道:“先生其实学问更大。” 杨老头讥笑道:“我又不是读书人,你先生学问就算已经大过了至圣先师,我也不会说他半句好。” 齐静春正色问道:“杨老先生,你是觉得我们先生那四个字,才是对的?” 杨老头哈哈笑道:“我没觉得对,只是之前世间所有衣冠之辈,皆信奉之前四字,看得我心烦,所以有人出来唱反调,我便觉得解气,仅此而已。你们读书人自己打擂台,打得斯文扫地,满地鸡毛,我高兴得很!” 齐静春失声而笑。 齐静春刚要说话,已经会意的杨老头摆手道:“客套话莫要说,我不爱听,咱们就不是一路人,一代代都是如此,别坏了规矩。再说了,你齐静春如今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 齐静春点点头,起身跟陈平安招手道:“实在是闲来无事,便用你送去的蛇胆石,又刻了两方私章,一隶书一小篆,送给你。” 陈平安冒雨跑过水塘似的院子,站在齐静春身前,接过一只白布袋子。 齐静春微笑道:“记得收好。以后看到了心仪字画,例如一些觉得气象不俗的山河形势图,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盖。” 陈平安迷迷糊糊点头道:“好的。” 杨老头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袋子,问道:“那个‘春’字呢?” 齐静春笑道:“早先刻了一方印章,送给了赵家一个孩子。” 杨老头笑道:“你齐静春是散财童子啊?” 齐静春对于杨老头的调侃,不以为意,告辞离去。 看到陈平安像一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杨老头气笑道:“白拿人家东西,就想着蹦蹦跳跳回家钻被子里偷着乐呵?不知道送一送齐先生?” 陈平安赶紧跑向正堂后门,杨老头笑骂道:“带上伞!你现在这身子骨,经得起这风吹雨打?” 陈平安跟店铺伙计借了一把伞,跟上齐先生,一起走在大街上。 杨老头始终坐在檐下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想起那两方私印,虽然犹在袋中,可是杨老头察觉得到其中端倪,所以才有“春”字一问。方寸之间,大为壮观。 没过多久,陈平安就回到了院子,杨老头问道:“最后说了啥?” 陈平安叹了口气,坐回小板凳上:“齐先生说了一句话,说‘君子可欺以其方’。” 杨老头闷闷道:“立在文庙里的那帮老头子,脑子坏了吧,明摆着有人在针对山崖书院和齐静春,还一直袖手旁观,真当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东西啦?” 陈平安没听清楚,问道:“杨爷爷,你说什么?” 杨老头默不作声。 好一个不做圣贤做君子。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