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一个礼拜,教授太太见她更显温柔,带着点考量,像读者以上帝视角考量书中人物似的悲悯。教授说自己太太爱读毛姆,而毛姆笔下的异族通婚“大多是甘心触犯禁条而沉沦,至少总是其中一方的狂恋”。 西泽也爱毛姆,但她觉得自己与他却不算,无关乎异族与否,仅仅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不值得半点歌颂或者怜悯。 等西洋棋下得和她的□□一样炉火纯青的那天,白星号也终于驶入维多利亚港。她从未到过这里,但当见到那比金山湾广阔数倍的港口,几乎难以相信这竟然是无数次在明信片上见过的、星光大道背后被无数次填海填得拥堵不堪狭小港口。 如今这里港深水阔,里头停泊或行进着几十艘万吨巨轮,一艘艘在温柔晨光里头呜咽着向广阔海口缓慢移动,场面不知多壮观。海的那头多数是高低错落的洋房,带着浓郁、突兀的热带殖民气息提醒着她虽然共享一个太平洋,但离金山湾那一个太平洋已经很远了。 她靠在栏杆上,背对着半岛,望向港岛。 花花绿绿的滨海洋房上夸张的广告牌里,突兀的出现一张英国政府告示,用英文与繁体各写着三月十五日期,铜锣湾向维多利花园西北进行为期两月填海工程,该注意行车避让。 淮真笑着摇摇头,转身进舱。 穿制服的船员挨个敲门,叫关上舱门,等喷洒消毒方可下船。 淮真很诧异,用英文问船员“不需要入境检查吗?” 船员用带着殖民特色的英文回答她,“不需要,an” 说罢门便被拉了起来。 教授夫妇在屋里呵呵大笑“船是美国船,没有美国人偷渡到英国人的殖民地;但是美国有西班牙流感,英国人很怕这个。这里马来人讲英文都喜欢带一个an,也不要见怪。” 三月的艳阳晒得大铁壳发着热,地上消毒水很快蒸腾起来,满舱都是医院的怪味。 淮真将窗户打开,倚在窗边,看着黄色警服的广东工人开动起重机,将船舱里的行李一一卸到码头看守人那里。 紧接着,船员将头等舱门打开放行,等确认所有头等舱的客人都已走空,这才下来通知二等舱里的客人。 行李由推车推出来,周遭立刻涌来一群黄包车,连带着海峡殖民地式的英文也跟着蜂拥而至。 教授用北方话大喊“请让一让——” 没人听得懂,仍将前路挡得苍蝇都飞不过一只,急的教授满头大汗。 淮真笑着说,“揸车出行,烦请借过。唔该晒。” 面前年轻的黄包车师傅将车往后挪出个空隙,淮真忍不住回头多瞧了黄包车一眼不是黄的,车身漆成绿油油的,车棚却是新鲜的大红色,像一只只热带大西瓜。 四人匆忙推车离了码头,先生太太都夸奖,“会讲广东话,真方便。” 淮真还蛮得意。 一个白人小伙开过来一辆橙红色莫里斯牌小轿车,看见教授夫妇脚下堆放的箱子,睁大眼,张口便是英式腔调“我该借一辆行李坐宽敞一些的车来!” 一边抱怨,一边却将行李厢打开,努力进行着多边形组合的计算。 淮真估摸着英国人的几何搞不好比自己还差,不由得上前搭了把手,总算合力将所有行李都塞进行李座。 英国小伙很不好意思,立在她跟前红了耳根。 教授见状便两相介绍季小姐,我新得的学生;马克,大学教员。 马克立刻问,“季小姐是上海人?”这年里,外来香港的黄种女孩,上海的最多,也最典型;不是上海来的,衣着也典型。 教授道,季小姐是美国人。 马克立刻有些诧异,像看新鲜似的。没到过美国的人,大抵不明白美国社会的完备歧视链。 一道上车,教授叫他开去聂歌信山道教会宾舍。 淮真以为会先乘船去九龙。 教授笑着解释,“先送女士安全到家。想过来九龙吃茶,哪天都不晚。” 淮真谢谢夫妇。 车绕行中环步行街,一路往山上开去,状似唐人街景一点点变成柏油山路,车窗外的景象也逐渐被杜鹃花、岩石与海所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