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帝在设宴的醉逢台上对峙。 他问:“爹爹为何执意要贬陆沆?” 高帝反问道:“若是你此时摄政,该当如何?” 苏舟渡曾感叹,从?未见过他与高帝一般融洽的父子君臣,大抵也是因为高帝太过心软的缘故。 他当年并未听懂此言中的褒贬,许久之后才回味过来。 自?古东宫难坐,他这个储君,或许做得太顺了一些。 苏舟渡与宋容宵是一样的人,或许习自?父辈的教?导,或许习自?圣贤的文章,所以纵然他看见了水面之下的隐忧,也没有忍心点破。 他们都曾天真?地?以为,明泰中兴绵延六七十年,这些隐忧会如同前朝一般,永远成?为水面下不见天日的波澜。 当年的宋泠想不到这一层,得了父亲的疑问,毫不犹豫地回答:“陆沆失言,是因薛闻名纵容其?子于江南贪腐敛财,孰是孰非,爹爹应比我更清楚才是。” 高帝却道:“你说薛闻名纵容其子,可有证据没有,可有话柄没有?” 证据和话柄自然是有的,只是如今尚还零碎,两淮官场他整理了一半,若要?寻出有力的人证物证,竟还需要时间。 月移花影,身后的宫殿传来遥遥的丝竹之声,高帝负着手,淡淡地?道:“薛闻名在立德门下引得陆沆口出妄言,为何会使朝野沸腾?说到底,陆沆声名俱佳,为臣忠正,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不端才会更被世人揪着不放——二郎,你?不要?小看这舆论的力量,它是世间最最无形、又最最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薛闻名煽动此事,摆明不想叫陆沆全身而退,我若不贬他,他迎头面对?此刀刃,又会如何?” 宋泠一怔:“难道面对?小人的刀刃,君子只有忍耐退让?那些被刻意制造出来的舆论,当真就这样重要、没有更改之机?” “自?然是有的,但你?要?等,”高帝断然回答,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阵疾风骤起,打断了他的话,于是他便慨叹一声,软了口气,“舆之一字为何意——天造独车于器中,这器可以是小人之器,也可以是君子之器,得用与否,只看你能不能驾驭此道。” 他转身回宴,宋泠追过两步,不甘道:“这如何还能称‘道’?分明是‘术’、是‘势’——陆沆不为,是因不屑,我,也不屑!” 高帝仰头看向月亮,脚步顿了一顿。 “二郎,我说过太多次,你?太年轻了,所谓术、所谓势,并非只有不屑一种态度,况且,他可以不屑,你——不可以。” 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你?的两位老师都是陆沆好友,你?去向他们学上一学罢” 朝中事忙,宋泠一时未找到机会,他想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接连两日郁郁寡欢。 十七日老越国公办大宴,为全体面,他亦至此地?,屏退下人在越国公府独行。 落薇最爱凑热闹,自?然也来了,只是他转了两圈都不曾寻到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宋泠沿着石板路一路行走,走到尽头,见凉亭中有两人对?酌。 一人正是陆沆,另一人是时任御史中丞邱放,二人皆是大醉,相对?而吟。 陆沆时哭时笑,口中唱着一首词:“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邱放醉醺醺地?与他碰杯:“……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他被这言语中的一半伤情、一半洒脱所感染,正想上前与他们同饮一杯,不料此时,自另一侧忽地跑来两个小姑娘。 一人杏粉衣衫,正是他今夜未见的落薇,另一人浅紫衣裙,还未走近,口中便嗔道:“爹爹,你?又饮醉!” 邱放转头见女儿来,哈哈大笑,继续吟道:“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1] 落薇隔着凉亭,一眼看见了他,本想高喊一声,又似乎不想惊了二人的酒兴,便趁着邱雪雨与邱放陆沆二人言语时,拎着裙子偷偷跑了过来,撞进他的怀中:“太子哥哥!” 宋泠定了定神,方觉自?己?之前太过冲动了,他若靠近,邱陆二人面对?储君,想必不会再有如此洒脱襟怀。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