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回不见人影。 偶尔有一回到了,往往也是双眼迷离,罗裙上还沾染着酒渍。 王妈妈说教,她也只是勾唇一笑。 眉眼微动,便借着酒意起了舞。飞身旋转,水袖轻扬,恣意得像一只滑翔的鸟。 时隔那么多年,温宁始终记得她那醉后一舞。 温宁从前被逼着学舞,说到底是为了生存,那是头一次知晓,舞蹈还可以那样轻盈空灵,震撼人心。 后来,温宁一舞冠绝江南,多多少少也是受了那一晚的熏染。 但其实,温宁还知道,绿腰最擅长的不是舞,而是画。 她们这些女孩子,大多是孤女或是被家里卖来的,自小便养在乐坊。 但绿腰不是。 听说她原本出生在官宦世家,长到十几岁时,全家被抄,她也跟着沦为官妓,才入了教坊。 教坊里的姑娘自小被教导琴棋书画,却不是为了修养,而是供客人取乐,抬抬身价。 绿腰可以歌可以舞,唯独不愿提笔。 她说,要给自己留下大家闺秀的最后一丝体面。 等王妈妈知晓她亦善画的时候,绿腰已经大红,是以并不理睬她的提议。 只是当看到七岁的温宁的时候,兴许是想起了当初的自己,破天荒地放下了酒杯,对她招了招手。 “小女娃,过来。” 自此,温宁便承了她的画艺。 然而没等到温宁出师,绿腰便赎了身,跟着一个白面书生走了。 那一年恰逢天下大赦,官妓只要交够了赎身钱,也能从良。 多少豪绅巨贾围着绿腰转,可最后,她竟宁愿自掏了腰包,跟了一个穷书生。 绿腰和书生,一时传为了笑谈。 绿腰素日里脾气傲,得罪了不少人。是以临走的那日,教坊里无人相送。 但她也不在意,换上了一身浅碧,挽着妇人髻。 九岁的温宁,默默跟着她走到大门。 绿腰最后还是回了头,摸了摸温宁,递给她一只画笔。 然后便义无反顾,扑进了那书生怀里。 从此,温宁再也没见过绿腰。 但教坊鱼龙混杂,偶尔有人说,绿腰出去了才知道生活苦,遂甩了书生,搭上了豪门大户。 也有的说,书生抵不住流言,休了绿腰,将她转卖给旁人。 温宁对于这些消息,一个也不相信。 她觉得那样恣意的绿腰,本就不应该被关在笼子里。 ——可没想到隔了十年,今日一见,竟会是这种场面。 温宁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画笔。 经过了数载流徙,这只做工精良的笔丝毫未减光彩。 但是绿腰究竟经历了什么呢,竟从一个张扬恣意、众星捧月的佼人,变成了容貌尽毁、低眉顺眼的女婢? * 顺娘一身狼藉的出来,侍候的婢子也见怪不怪了。 其实早在乐容小姐带着她回来时,她们就觉得诧异。 因为顺娘不但样貌吓人,还带着一个瘫痪的夫君,根本出不了什么力气。 真不知道姑娘看上了她哪点,三年了也没逐出府去。 半夜的时候,若是路过那间小屋,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痛苦的呻|吟。 从喉咙里低低地逸出来,又干又哑,仿佛是肺部已经干涸了一般,着实有几分可怖。 顺娘回屋前,拿帕子把脸上的墨汁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然而身上的那些着实没有办法了,于是侧着身进去,一进屋,就换下了外衣。 那床上躺着的人只有眼睛能动,眼见她把乌漆漆的衣裳卷成了团,无力地半阖。 “方才作画时沾染了些墨迹,你不必担心。” 顺娘温柔地对那躺着的人耳语。 若说顺娘脸上的伤痕可怖,那床上躺着的那个简直没了人形。 似乎是经过了一场大火,男人身上遍布突出的疤痕,脸上连五官都几近模糊不清。 可顺娘似乎并不觉得怕,耐着性子替他擦身。 男人的喉咙已经毁了,却执着地呜呜呀呀,一开口,又止不住地咳嗽。 顺娘连忙劝道:“潘郎,你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男人停住了声,眼中含着泪,将落未落之际,顺娘连忙用帕子替他拭干,因为他的烧伤极为严重,一滴泪就会引起热疮。 “这都是我自愿的,她当初毕竟拉了我们一把。”顺娘淡淡地说,“不过凡事都有个头,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顺娘低头,轻轻贴住他脸上仅剩的一块完好的额头。 这样温柔的动作,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初见。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