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 从前还罢了,既然身边睡着人,幸一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是皇帝,看哪个女人顺眼,收进后宫来就是;已经有了位份的这些,不是皇考指的,就是母后定的,跟了他六七年,总要给两分体面。无边的权势,也是应尽的职责。 这时候却觉出不一样了。心里不亲近,肉贴肉的反倒嫌腻味,就跟那菊花锅子似的,他不爱那个味儿,再有天大的裨益,也怠懒略尝一口。 不禁想起宝珠来,这时辰,她应当歇下了吧?不知道睡得安不安稳,还做不做怪梦。 连着三晚出宫去看她,已然养成了习惯,他这个做皇帝的,也跟大臣们一般,下了值便家去,跟自家女人说几句话,一张桌子上吃饭,一架床里睡觉。 今晚上他没有去,她会惦记着吗? 倒也未必。皇帝自顾自笑了一下,没准儿她正好躲清净,自己琢磨着乐子呢。 他闭目假寐,脸上有一种温柔而怅惘的神情,眉舒偶然间觑见了,纳罕之余,心沉沉地往下坠去:她猜得不会错,狐媚子出了宫,照样地能使狐媚手段。 可如今除了在太后跟前时不时敲敲边鼓,还能怎么着?身为人主,同臣下的家眷不清不楚,这话她但凡敢说,不必等皇帝下令活剐,太后便头一个饶不了她。 她私心里也不愿皇帝清名受损,最好的法子,还得是那带了绿头巾的男人有血性,自己肯清理门户。 思及此处,她却立即屏住心神——脑子里纷纷杂杂的,怕半夜里说梦话带出来。 快刀斩乱麻固然解气,难保不留纰漏,从长计议吧。 怎么个计议法儿,宝珠这头尚还全然不知。次日起来,正坐在妆台前挑耳坠子,院儿里婢女进来回话,说老夫人请夫人过去,有事相商。 宝珠点点头,说:“请母亲稍待,这就动身。”心想得亏皇帝不在,否则必然又要发牢骚不说,过后兴许还给傅横舟安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依她看,老夫人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且被蒙在鼓里,不清楚她这媳妇原只占个虚名儿,偶然想摆一摆婆婆的架子,自己却擅把晨昏定省给免了,说起来是不占理在先。 借住在别人府里头,遇事不妨多谦让些,和气为上。 耳坠子戴好了,她起身理了理披帛,齐姑姑上前扶着她,一道往主院里去。 一时到了正屋,宝珠进门向老夫人蹲礼,余光瞥见下首的圈椅上还坐了个人,起先以为是傅家小姐,再细瞧去,无论年岁还是打扮却都对不上。 老夫人见她打量那人,便开口闲闲道:“你才进咱们家,许多事情都还没理出个头绪,论理,我该多体恤体恤,只不过,今儿这桩事,到底得你点头了才是…” 宝珠忙说:“多谢母亲为我着想。有什么,我都听母亲的示下。” 这会子嘴上倒甜。老夫人暗暗不满:傅家原先虽然没有早晚问父母安的定规,可那是对自家儿子而言。她是做媳妇的,又是宫里面出身,难道连这个规矩也不讲? 只不过如今新进门,傅横舟又显而易见地袒护她,老夫人不想动辄与儿子争论,姑且容忍她一阵——再是天仙,在男人面前也不可能新鲜一辈子,总有淡了的时候,更不用说,眼前就有个自己可以抬举起来制衡她的。 一指下首坐着的女子:“这个是玉桃,从前在侯爷跟前伺候过笔墨,是个老实孩子。因为怕在你眼眶子里戳着,惹你生气,前几日连茶也不敢去敬,如今有了身孕,可不能再委屈着了。” 这话真是不着四六。宝珠一笑,说:“侯爷没提起,我竟也没主动问一声,还当只有一个崔姨娘呢。既然母亲是知道的,那还有什么可说,比着崔姨娘的例,一样开脸做主子就是了,将来孩子生下来,吃穿用度还要高一等呢。” 老夫人听她答得爽利,面上亦是笑吟吟的,就不知道心里是怎么个滋味了——从来要求女人家贤良不妒,可谁也不是生来就这么大方的,身外之物与旁人分享没什么,枕边人也要被分去,哪有那么心甘情愿? 没办法,一代一代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媳妇熬成了婆。再给儿子房里头添人,这时候就真正地舒坦了。 老夫人称心如意,对玉桃道:“还不给夫人磕头?摊上这样仁厚的主母,是你的造化…” 宝珠见那玉桃面薄腰纤,袅袅婷婷,与这名字倒是个南辕北辙,拦道:“跪就不必了,我看着如今月份也不大,要好好留神才是,别折腾着。” 她越表现得善性,玉桃的心思越往窄里走:好个厉害美人儿,一开口就是“侯爷没提”,再来一句“月份不大”,话里话外,都是指摘他们合起伙来欺瞒她呢。 自己也确实说不响嘴。规矩重的人家,往往都不肯弄出庶长子来,待到亲事一定,原有的那些妾室通房都要梳理一通,略有不妥的趁早或发卖或转赠,这是预先给足正妻脸面。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