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南只是摇头,纵容泪水流淌在陈双的掌心里,他抬眼一瞧,全部都是哥哥的荣耀。他的记忆又开始破碎,在半空里翻飞,他有时能分辨出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有个倒计时直白地告诉自己。他是静悄悄地流眼泪,都不像哭,而是像一个默默掉泪珠的精密机器。不肯发出声音,不肯加快呼吸。 他可能要疯了,他连哭,都不敢让世界听到。 可屈南第一次没有忍住,亲眼见证憋久了的泪水掉下来。他是憋好久了,从5岁开始,再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现在,一个哭着的孩子开始苏醒,在这间枯井一样的卧室里。 不止是伤痛,他也恨。他恨不得杀了别人,杀了每一个对哥哥进行指责嘲笑的人。他们都欠自己一句道歉,他们都欠自己一条命。 他们都欠自己! 一旦一个跳高运动员跳不起来了,就如同不会奔跑的羚羊,不会游泳的鱼,不会唱歌的百灵鸟,被丢弃了。哥哥曾经的辉煌,荣耀,不值一提,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一屋子没用的奖牌。 金牌到底是什么,屈南其实根本摸不透。金牌是冷的,换不回一个退役运动员的命。 我好恨。他疲惫地说,竟然不知道自己很能哭。泪水流进自己的嘴角,好咸好苦,像汗。 他尝过汗。 汗就是运动员的人生。 我恨死了。他紧紧拉着陈双的手。他恨死了,可是都不知道找谁去发泄。每个人他都恨,埋在骨头里。他根本没法好好练跳高,每一次越杆都能想到最后连200都跳不过去的冠军屈向北。 一个全国锦标赛的冠军,最后因为伤痛,连基础分都翻不过去。屈南没法不恨。每一次背越横杆,他都是闭着眼睛。他怕自己一睁眼,就要流泪。哥哥是天赋型选手,一战成名,自己不是,自己是拼着努力往上,自己愿意拼着命。 你可以恨,但是恨完了,别忘了你还有我。陈双拉住他颤抖的手,他把自己抓得好紧。自己曾经也恨过,恨父亲,恨他伸向自己和弟弟的手。但是人不能总陷在仇恨里,仇恨听起来很痛快,其实是个笼,让人没法自由。 只有不恨了,才能走出去。 你别忘了还有我就行。陈双说。他尝到了屈南的泪,又苦又涩又咸,卷着舌尖吞进去。 屈南麻木地抬起了头,自己还有陈又又么?他很不确定。可是他好想拥有陈又又,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是自己发现的,明明是自己发现的,应该像找到宝贝那样藏着。他很自私,不想给别人看。 他独一无二,有胎记,可胎记都那么可爱,那个胎记可能也叫陈又又,害羞腼腆藏在发根里,可是自己一拨弄就看到。他是自己发现的,是自己的。可是屈南又好害怕自己配不上。陈又又那么好,自己躲在哥哥的人格下,不知道真实是什么样。可能撕开表皮,内里全是黑色的羽毛,不被人发现,不被人喜欢,不被人注意到。最好不要被注意到,自己吃药那几年,连基本训练都做不到,精神病人没有控制自己的能力,自己是个废物。 你看,我们的训练还没有结束,你训练我,我只感受你。陈双跨坐在床边上,将一样东西,放在了屈南的手里面。 屈南的眼睛再次和他对视。灰暗的阴影下,陈双的金色头发像在发亮。好像有红色的、橘色的光逃过了百叶窗的筛选,过滤进来。陈双的发色很浅,跟随光线变换,是可以反光的粉色蝴蝶。他不敢闭眼,怕一闭眼就到天黑,忘记了这一段记忆。 手里,是一条粉色的项圈。带有炫光的漆光淡粉色在光影中色彩迷幻。 我第一眼喜欢的人是你,我不要别人。别人对我的评价我不在乎,你别放弃我,你好好训练我,你能不能只感受我?陈双是在床边的箱子里发现它的,他猜,这是屈南给楼上那条狗买的。他和屈南额头抵着额头,短暂沉寂在无声的安静当中,像坠入随时变化的万花筒一样的黑洞里。他又拉住了他,一起从深渊里出来。 背心下面,是他们结实的身体,他们在冬天里狠狠地出过汗,这一场汗从夏天持续到春节。屈南哭着亲在陈双的喉结上,又哭着亲在他平薄的背后,很硬很硬的肩胛骨像挨了烫,烙上了唇印。 男生的肩胛骨上没有太多脂肪,他像直接亲在了陈双的骨头上。布满旧物的卧室里,所有物件都有年份。几个奖杯的年纪都比他们的岁数大,他们却不管。 当陈双被压在百叶窗上的一刻,他感觉到很疼,两只手抓住发黄的窗叶,不小心让光溜进来,照进他骤然扩大的瞳孔里。没有准备,但是是怎么进来的?可能用上的是汗。屈南一直在说话,很小声很小声,像犯了病,像故意的,像发泄给自己听,陈双大口呼吸,恋恋不舍,他不怕这样的屈南,他宁愿要一个神叨叨的人,也不要一个不快乐的人。 他也不害怕,自己还有什么可害怕的?病而已,精神病只是病。屈南声音很小,可是有几句,他听得很清楚。 你不要喜欢别人了,好不好? 你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