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遂客气地拱手相问:“尚未请教足下尊姓?” 年轻汉人挺了挺肩膀,道:“在下姓马,家父数年前官至南院宣徽院副使,我们便从中京搬到南京。宗宁来燕京城后,也是住在我家。” 他话音刚落,完颜宗宁就去烤架上撕了块羊腿肉,亲热地放在汉人面前。 “四哥哥快吃,”宗宁招呼着,又舔舔自己手指上的羊油,真挚地向邵清道,“四哥哥是整个燕京城对我最好的人!那些契丹皇族,教我去他们府邸驯海东青,好几次,若不是四哥哥陪着、挡着,我这个质子,不知要受怎样的欺辱。去岁,也是四哥哥提出作保,带我来榷场,见识一番宋辽互市,我才能遇到……” 宗宁说到这里,憨厚地笑笑。 姓马的汉人瞥一眼正在割烤羊肉分给伙计们的红杏,忙接住宗宁的话茬:“甚好甚好,我倒不知不觉做了一回月老。” 转瞬却又露了无奈之色道:“唉,我们说来也是汉唐遗民,石敬瑭献幽云十六州时,被迫归顺契丹人而已。我与宗宁,实则如惺惺相惜的兄弟。只是如杜宰相那般在契丹皇帝手下飞黄腾达的汉人,大概早已将自己看作了契丹人,帮着耶律家欺凌女真部,索要起海东青和北珠来,没完没了。” 坐在一旁的完颜阿骨打,听懂了大半汉话,放下手中吃食,亦忿忿道:“海东青,北珠,辽人,贪心!” 他从怀中摸出一颗白里透着浅黄、莹润明亮的珍珠,给邵清看,冒出一串女真语,语气越发激烈。 邵清,以及正端着新煎炙的羊肉走过来的姚欢,都盯着那硕大溜圆的珠子。 在开封城的上等珠玉首饰坊里,他们也只看到过两浙路与广南西路来的湖珠,堪堪不过眼前这珠子的一半大小。 完颜宗宁道:“海东青,是只在我们女真部落周围出没的猛禽。辽国的皇亲国戚们喜欢打猎,需要驯鹰,每年都要我们进献海东青。海东青,筑窝在悬崖上,为了抓海东青,很多女真人摔死了。” 宗宁面色悲沉地接过父亲手里的珍珠,继续与邵、姚二人解释:“三四年前,有个女真小部落头领,不服我们完颜部关于牧场的划分,便违背部落联盟的誓言,擅自向辽主献上此物。这珠子产于北部大河中的蛤贝里,近冬时分采出最佳。辽主很喜欢这种北珠,也纳入贡物之中。于是,每年,除了摔死的女真人外,又多了许多冻死在冰河上的女真人。我父亲与叔伯们,实在看不下去,只能带领女真的勇士们,去抓更多的海东青,因为海东青善于捕猎天鹅,而天鹅爱吃蛤贝,蛤贝里的大珠子留在天鹅的嗉囊中,不必冻死很多人,我们就能获得北珠,进贡给辽主。只是,苦了父亲他们……” 宗宁言罢,抓过阿骨打的一只手,展开给邵清与姚欢看。 但见那只骨节嶙峋的手掌和黝黑粗壮的前臂上,伤痕老茧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马家的那位年轻人,适时地往席间渐渐燃起的仇恨之火上,又添了把柴,森然道:“在下以为,征要海东青和北珠,或者征发女真部落的壮年,押着皮货、山珍、药材来榷场售卖,北归后上缴所得铜钱,这些也便罢了。最令人发指的,乃是,契丹人的吏治腐朽龌龊,那些去女真之地征讨海东青和北珠的契丹使者,每一回去,都要部落献出许多妇人侍寝,不问待嫁还是已嫁。” 他转向宗宁:“你尽可问问几位从开封城来的哥哥姐姐,此事若在南朝,那些污吏的脑袋,可还在!” …… 入夜,雄州城一隅的客馆中。 邵清宽衣上榻,揽过正望着窗外树梢月影出神的姚欢,问道:“今日是头一天入榷场,就销去五成货品,你怎么兴致怏怏的模样?” 姚欢直言:“我上半日,一直劲头很足。后来心中难受,乃因听到了辽国是如何对待女真人的。” 她昂起头,盯着邵清的双眼:“契丹皇族与贵族的日子,应该已经比百多年前在马上颠沛流离、逐水草而居的日子,舒服不知多少倍了吧?女真人也向他们称臣多年了,他们为何那么蠢,非要往死里压榨女真人呢?他们就不怕,完颜部真如你养父担心的那样,起兵吗?” 邵清稍吁一口气。 怀中的人,没有用“你们”而是用的“他们” “不错,他们就是愚蠢。” 邵清抚了抚女子的额发,轻声道,“澶渊之盟,西夏求亲,女真臣服,这些对外的胜利,以及对内的无上权力,或许,就是耶律皇族一代比一代狂妄自大、一代比一代昏聩不堪的缘由。” 姚欢无语。 她想起一句话: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人能从历史中吸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