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丞下意识抬起手,又在被察觉之前便收回动作。微微垂眼,敛声道:“事情从一开始就存在诸多疑点,又发生突然,这两年你自己势必也深思过,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钟酉酉神情默认,却半晌不肯做声。叶丞不欲再逼迫,直接道:“那么,我来说。” “多年来褚行昌一直为了院士增选的事煞费苦心,以他的做事风格,不会允许有意外事故发生。三年前他把十几个科研项目都赶在年底前结项,应该也是出于增加竞选筹码的考虑。你的论文既然依托于他的国家级重点科研项目,一旦研究受阻,导致二期项目不能顺利结项,那么在辅江大学机械学院内讧激烈,副院长孟庆年又是院士有力竞争候选人的形势下,褚行昌不免会担心自己可能被质疑学术能力,甚至被借机攻讦取消候选人资格,所以他才会反复催促你论文进度。” “如果换做其他学生,对于论文研究迟迟没有进展,褚行昌可能早就授意通过伪造数据来应付完成,但他清楚你宁可选择延毕也不会数据造假,所以,”叶丞微顿,才接着道,“你怀疑,褚行昌曾经是故意给你安排大量其他科研任务,利用你无暇顾及学位论文测试实验期间,通过篡改样机的某些设置,最终使你在算法不够完整的前提下,得出了能够符合操作任务的实验数据值。并且他心里也清楚你的算法存在缺陷,所以才以毕业时间紧迫为由,同你说不需要再整理投稿核心论文。” “最后,论文答辩前的校外专家盲审,虽然原则上要求公平公正独立客观,但以褚行昌多年积累的权威与人脉,可以相对容易地获知校外评审专家具体是哪两位。并且,即使褚行昌不刻意打探,校外专家凭借学位论文的研究方向猜出是他的学生也并不难。既然匿名送审在事实上不再具备匿名的意义,那么一旦有心通融,也自然是顺水推舟的事。至于学校内部的毕业答辩,则更不需要操作什么,学院评审老师本身就会慑于褚行昌的行政地位,对他手下学生的答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猜想,褚行昌虽然对手下博士生的毕业要求严苛,但这应该不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敷衍盲审与答辩,甚至可能已经习惯不会出问题,所以才会在骤然得知你的论文被抽检界定为不合格的时候,反应十分强烈。同时,为了规避之后再出现类似问题,他在当年论文抽检结束之后,很快就将科研项目的保密级别申请调整成了涉密级。” “不过,”叶丞抬眼,“以上关于对褚行昌的揣度,尚且缺乏证据也是事实。并且褚行昌多年来光风霁月的名声在外,如果仅凭这些猜测做自我辩白,不仅不能令人相信,反而会徒增推诿栽赃的嫌疑。所以,除非确切拿到事实依据,否则你即使心中早就笃定,也不愿意对人妄言这些,是不是?” 钟酉酉扬起脸,怔怔然望向叶丞。客厅之中光线大盛,他的眼神足够稳定,仿佛无可撼动,语气沉而冷静:“但是,我会确信事实就是如此。比起一个多年来汲汲于院士之名的研究学者,我没有理由去选择质疑一位当年明知会被刁难,也仍然拒绝为中期报告编造数据的学生,会仅仅因为急于兑现三年内直博毕业的诺言,而放弃原则与信念,在自己的学位论文中数据造假。” 钟酉酉喉咙剧烈涌动一瞬。终于克制不住情绪,从呜咽到滂沱,大哭出声。 她哭了有一段时间。两年多来一直艰辛隐忍的秘密像有千钧重,压得人面目全非,直到被叶丞轰然推翻的那一刻,才像是终于有了喘息之机。钟酉酉哭声渐止已近凌晨,叶丞将人催促去休息,学位论文已经发到他的邮箱,篇幅虽长,三个小时也足以审阅完毕,但叶丞在书房一直坐到天亮。 客观而言钟酉酉的算法设计的确存在不完整的问题,这已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只是从另一方面,由于褚行昌有意或无意的为难,整个读博期间,钟酉酉围绕学位论文研究课题的时间加起来都没能超过一个月。倘若有足够时间去静思钻研,以钟酉酉的悟性,察觉到问题症结并完整解决是迟早的事。甚至可以不算夸大地推测,凭借钟酉酉完成学位论文的进度,单是褚行昌刻意给安排其他科研任务,篡改样机某些设置的那一个月,如果肯让钟酉酉全身心付诸于学位论文研究,早就将二期项目圆满结项也未可知。 钟酉酉应当自己也早已意识到被撤销学位实则是受褚行昌欺瞒与蒙骗,才会在刚入职润恒科技不久,就惹下种种灾难式麻烦。从故意延误投标到推甲方下水再到揭发非正当围标,次次都精准踩中行业红线,又次次都能安然无恙的背后,想必与褚行昌为了院士之名,捏着鼻子代为说情不无关联。 毕竟事到如今,钟酉酉已经退无可退。如果真的被逼急了玉石俱焚,褚行昌也要忌惮。 可是即便如此,钟酉酉所蒙受的巨大损失,又岂是褚行昌一点杯水车薪的便宜人情足以填补的事。 当光明灿烂之理想一夕之间被捻作齑粉,当触手可及的一切都变得一生可望而不可得,当曾经的天才绝艳被迫庸碌无为,对于当年尚且不满二十一岁的钟酉酉而言,怎能不称之为惨烈。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