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寄出后两个月,一个细雨天,赵一如正在屋后松土,突然听见前院的栅栏有声响。 摘下手套和靴子,她光脚踏上客厅后的小凉台,一阵湿冷直传心底。 走过客厅、厨房,是长长的甬道,甬道一边是楼梯,另一边是书房和小会客厅。 午后没有开灯,甬道是晦暗的,她没找到顺手的鞋子,便想着伸手去开灯。 前门就在这一刻打开。 她慢慢起身,看到了他胶质雨靴上的泥渍——想必金合欢还不够显眼,他在街上流连了好一会儿才找到。 胶靴里包裹着的小腿,是如初见般的精瘦结实,短裤下膝盖微红,应该是在风里吹久了的缘故吧。 他上身穿着毛衣和厚厚的防风外套,毛衣不是他一贯的贴身精纺,而是粗粝的羊毛面料,沉郁的暗色花纹,配上被雨点打湿的外套,像极了刚从屋外除草回来的本地居家男人。 她低头深深呼吸,才敢抬起头来看他。 眼前的人,不像她记忆中的孟笃安——他面色微黄,脸上保留着一层青色胡茬,嘴唇有些干裂,仿佛不是从东洲、而是从某个农场劳作归来。 但是看进他的双眸,她立刻就回到了20岁那年的夏夜——如渊潭般幽深清澈的眼波,随着细长的眼角流转,细直的鼻梁上沾着透明的雨滴。他就这么站在她上前方,遮住身后门外透进的光,让她再一次听到了,时间停止的声音。 “你来晚了”,她昨晚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条鱼尾纹,冬天刚收获的新鲜西蓝花也已经吃掉。 “我知道”,孟家的飞机卖了,这是他能买到的最早的公务机票。 “进来吧”,她打开门,就像那一晚在她家门口。 但是这一次,她不是职场人士赵一如,他也不是孟总了,他们只是两个疲惫的人,在世界尽头的某条街上重逢。 炉子上的开水烧好了,她拿出一点洋甘菊和薄荷,泡好茶递给他。 茶杯碰到他手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在茶几底下找了一个热水袋、灌好热水递给他。 “很可爱”,热水袋包了一层羊毛织物,像一件迷你毛衣,他看了看上面的小羊花纹说道。 “谢谢”。 两人沉默着,连屋外的雨声都能听的真切。 茶很快冷掉,她想再去烧水,却被他拦住。 “你把它带来了?”他指了指壁炉柜上的一个玻璃瓶,里面像水母一样泡着一个半透明囊状物,只不过是沉底的。 她点了点头——把这个东西带来还真的费了一番周折,但这是东洲留给她唯一的纪念,她实在放不下。 他起身,踱步走向壁炉,就在快走近的时候,步伐慢了下来。 他试着想再往前走一走,但腿似乎被绑住了。 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瓶子。但是同样的,在接近瓶子的瞬间,他开始忍不住颤抖。 颤抖从双手传到手臂,再从手臂蔓延至肩膀和后背。他最终还是没有摸到,只是用手扶着壁炉架,缓缓蹲了下来。 在赵一如的印象里,她还是第一次见任何一个男人哭。赵鹤笛葬礼上的赵子尧没有哭,赵子尧葬礼上的赵一鸿没有哭,赵一鸿葬礼上的孟老爷子没有哭,但是今天,孟笃安哭了。 他连哭都是这么克制,默默蹲在地上,用肩膀环住上身,如果不是能看见他身体不自觉的颤抖、和石料地面上的湿迹,她甚至都不能确定。 她走上前,用手臂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犹豫要不要轻抚他的头发。 内心交战良久,她还是伸出手,顺着他未干的发丝抚向后背。他没有迎合靠向她的身体,也没有抗拒她的抚慰,只是静止、沉默。 让他好好告别吧,人生短短几十年,他痛失了一对父母、两个爱人和孩子,可供他祭奠的,只有这个小小的瓶子而已。 这天他留下吃了晚饭。 “你的厨艺退步了”,他面无表情道。 “每天做饭,兴致是会减弱的”,她开始明白辛未然当初讨厌做饭的原因。 “院子的栅栏好像坏了”。 “我知道,我准备等天气好了就修”。 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