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死在家里的。钟月是第一个发现的。 凌晨四点半,一间红砖围盖的小屋里准时亮起了灯,柔和的黄色光线与天上的月亮一样朦胧孤寂。钟月的房间很小,是个毛坯房,大约四五平米。与其说是房子,不过是用四堵红砖墙简单地砌合而成。她坐在床边梳头发,手一用劲儿,床便嘎吱嘎吱得胡乱叫起来。她怕吵到人,便站起身,尽管她的房间与父亲隔着一堵墙。 父亲没有钱,却有一双勤劳的手,他一手建起的房子抗住了二十多年的风吹雨打。钟月很小就跟着父亲干活,像是小鸭子跟着母鸭屁股后面,步履蹒跚地踏着璞行走。父亲疼她,让她回去陪着母亲,可她懵懵懂懂地点头答应,转眼就粘上了人,有样学样地卷起衣袖,不知从哪儿捡了个塑料瓶,含糊地说要去喂鸡。那是的钟月只有四岁。 农村地苦天薄,吃食都很简单,只要肚子饱了,就能干足一天的活儿。父亲有一百亩的地,而能用的只有五十亩,因为剩下的五十亩地都被上下左右的邻居占去了。他们吃定了父亲的为人,从一开始还以土地分界不清晰来作借口,到最后一言不发地割地为己,明目张胆地侵占他人土地。 父亲去找他们协商,可他就是一头人畜无害的绵羊,面对一群贪狼,只有被啃个皮肉精光的下场。结果便是没有结果,他们各自商量好似的,无视甚至嘲笑父亲愚蠢。 每次去送饭,钟月偶尔会见到父亲独自一人,握着锄头站在田里,沉默地看着他仅剩下的,尚未被狠心剥夺的土地。他那黝黑精瘦的躯体历经岁月的锤炼,散发着深深的无奈与惆怅。它的力量不容小视,是能轻松摧毁钟月的泪腺节点,让她在回家的时候,哽咽一路。 钟月端着一碗鸡蛋面条,是父亲昨晚临睡前说要吃的。她走进屋里,打开灯,看见父亲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张大红花的旧毛毯。他的睡姿似乎没有变过。她拿了一张红色塑胶凳,坐在床边,说道。 “阿爸,醒醒,吃早饭了。” 父亲还睡着。钟月用手指揪掉毯子上的毛疙瘩,说道。 “阿爸快起来,面条要粘糊了。” 父亲仍安详地睡着。钟月把面条放到旁边的桌上,起身去查看。她用手轻轻摸着父亲干瘪凹陷的脸颊,眼泪却不知为何就涌了出来。她带着哭腔喊着父亲,声音不再克制了,颤抖地尖叫起来。 “阿爸,起来吃饭,求你了!” 钟月掀开毯子,胡乱地捶着父亲的胸膛,嘴里只管啊啊地哭叫。她无措地跑到屋外,又跑进屋里,接着又跑出屋外,直奔山下。山路泥多石子多,钟月摔了两个跟头,跌破了膝盖和手掌。 父亲叫不醒了。那碗汤面在桌上放着,飘在空中的热气比父亲冰冷的身体还要烫。 村里人都晓得父亲,他们聚在钟月家门口,男人女人们的表情极为丰富生动地交头接耳,仿佛是他家有人死了。穷人无亲戚,一提到要出丧葬费,所有看戏的人群如鸟飞散,眨眼间就消失得干净。钟月坐在床边的胶凳上,背驼着,睁着一对通红的双眼,呆呆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脸像是只有一张皮包裹着,凸起的骨骼和失去血色的肌肤,使她想起了山里的老树。 死亡来得太快了,快得连那一碗面条都没有吃上。钟月端来面条,正要喂点东西进父亲的嘴里时,村长及时制止住了。 “阿妹,死人不能吃东西喏。” “我就给阿爸尝一点儿。” 这里不止村长一个人,还有丧葬队里的男人们,他们在旁指手画脚,说着天地不许、人间不允的习俗是不能破坏的。他们手脚夸张地表演着动作,天花乱坠地讲述违反规矩是如何遭受天谴的,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