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西花园的假山后头,那儿有一条小河,连着大片池塘,夏天放舟藕花深处,念着前人的词句,沉醉不知归路。 她郁郁地答:“奴才不知道。就是很熟悉的人与事骤然消散,有些回不过神。” 她小时,玛玛身边曾有只雪白的大猫,琥珀一样的眼睛。每当她去给玛玛请安的时候,那只猫便摇着尾巴来她脚边蹭,玛玛看了就发笑。后来有一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她还是照例去给玛玛请安,那只猫儿却不见了,玛玛说猫比人寿短,别看它个子小,换做人,已经是比玛玛还要大的老太太了。她那天很难过,说不出来的难过,在小池塘边消磨了一整天,也就是在那时,她忽然生出了光阴何迅之感。原来不只是一只猫,总有一天,她也会变成像玛玛一样的老太太,偶尔出门,也只是为了吊唁积年的老姊妹罢了。 那斯花斯园,这座府邸里的人,到那时又会在何处? 只是没想到一切来得这样快。 原来在骤然的变故来临时,人甚至会恍惚得来不及悲伤。 皇帝安静地听着,过了半晌,才突兀地道:“我今儿去祭天回来了。” 摇光怔了一怔,下意识说:“我知道。” 只见他苦笑了一下,“我想给我玛玛祈福,都要瞻前顾后,都要斡旋制衡。” 池子里的鱼在冰面下缓慢的游动,天光照着它们的红鳞,是真正的浮光跃金。这几日难得放了晴,呼吸之间便是一股清冽的爽气,让人觉得神思通畅。皇帝的语调并不高,低低的,宛如家常絮语,在一片辉煌的琉璃世界里,于她的耳畔低回。 原来并不是位高权重便能平安顺遂,原来并不是万人之上便终日长乐。 先前也听说,皇帝为了祭天,与朝臣们斡旋,批忤攻驳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身居其位行其政,有多少不得已处,也只有个中人自己,最为清楚。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许此行的确无用,也明白后果得失,但我还是想去做,只因为她是我的玛玛。我更知道万物难以长久,毕竟前代兴亡历历在目,可是既然身居其位,为天下奉,就得履道立行,寸阴是竞,还万民、后世以承平。” 年轻的帝王,看尽了机谋算计,斗争倾轧,知道身处泥潭之中,本就谈不上什么独善其身。权术有利有弊,能驭人也能伤人。却仍意气风发,存着一颗河清海晏平天下的赤子之心,哪怕前路荆棘满怀,长夜未明。 皇帝的目光灼灼又赤诚。因着这几日并没有睡好,今儿又起得早,祭天长途跋涉,回来马不停蹄地到慈宁宫会见了太医院那一帮人,到底还是乏累。何况斋戒三日,养心殿的折子定然又堆成小山了,抽身出来寻她让他觉得松快,但是等着递膳牌来高谈阔论的列位臣工,可不会这么想。 皇帝无奈地笑,“我真是累,能让我靠一靠吗?” 纵为天子,也有六欲七情。 而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谁料皇帝却上前一步,将她拥住,头便靠在她的肩上。他的怀抱温暖,他们肩头抵着肩头。皇帝的身量高,她只能堪堪到他的衣领。少年天子眉目分明,在落落天光里,别有一番清俊。 摇光感觉整个人发懵发木,说好的只是靠一靠,怎么就成了这样?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卸下了所有的负累,一切皆不足忧,不足惧。 其实这样安静下来看天色的日子少,甚至都没有发觉紫禁城的天,虽然小,但是雪后别有一番景致。天宇澄明,碧空如洗,偶有乌鹊飞过,令人心怀开阔。 他忽然想起那日慈宁宫的廊下,太皇太后新养了只雀儿,她说得头头是道,言语之间眸光流转,神采辉煌。 他说:“等一切都好起来,我们来这里捉雀儿吧。” 她问:“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吗?” 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吗?太皇太后的病,她那流散了的玛玛,她的父母兄弟,她的族亲? 皇帝极郑重地点了点头,定定地看她,“会的,一定会的。” 皇帝通肩的金龙明光熠熠,那是用金线经由千万针才绣出来的祥瑞,不知得要多少个精巧的绣娘日夜赶工,才能织就这样一件衣裳。天子服御,尊贵无极。她轻轻别过头去,那金线耀眼又坚硬,沙沙刮着她的侧脸。龙涎清苦芬芳的香气便兜头地朝她扑来。她懵头懵脑的,觉得整个人也像是炉子里的龙涎香一样,轰地便烧没了。她有些不太明白,才短短几日,那个神色端严的万岁爷,怎么就对她说了这样一篇话了呢? 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他们都有一个待他们很好的玛玛,只是一个缠绵病榻,一个不知何处。 第一次去养心殿时她只觉得这香气热烈甘甜,并不知道这便是龙涎香,也不知道这香的名贵,仅仅几颗,便价值万两黄金。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