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杭州,初夏。 那天西湖的雨,是白娘子遇许仙的下法。 一阵大雨过去,湖面水波微浑,湖岸一横绿意鲜得波澜壮阔,游船拢在岸边,船里飘着当年新龙井的茶香。 前年开始,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轰轰烈烈展开,教育制度按照苏联全面改革,同时,肃反运动也在开展。 杜仲明回国后,在北京呆了一年才回的绍兴。 教育界的门户成见、南北对立、学术壁垒森严都给他留下很坏的印象,与其和人虚情假意,不如回老家专心做点学问,碌碌有为。 至于谋生糊口,从来不是他考虑的事。 这次到杭州,受老前辈邀约。 要命的是,他又迟到了。 为什么迟到,实在难以启齿。 别人喊他大才子,他却爱看粗坯子。 几次耽搁学术会议,全是因为在路边看人吵架,看得太过忘我,被有来有回的骂仗,丰富多彩的粗口吸引,挪不动脚,必须找个角落,细细观战。 市井骂街,妙趣横生。 在这里,每一句都是直抒胸臆,跟文人在报纸上的文墨大战很不一样。 文人那套骂架的方式,酸溜溜的,就怕把自己体面骂掉,又要举例子,又要讲典故,尽搞酸梅假醋,化名一个接着一个,不敢真身示人。 绝不可能骂得这样痛快。 杜仲明登船前才欣赏过杭州街头两个光棍汉互问祖宗的精彩骂仗,心情极好,耳朵打开着,留意到船里的讨论内容。 在说韩信。 怎么论到的兵圣是他错过的前半段,现在讨论到尾声,只有寥寥几人说话。 不同以往的学术讨论,好像,还有点火药味。 “……这么说,潘小姐不为兵圣惋惜?” “为什么要惋惜?” “为什么?”男人不可置信,“一代军事奇将,忠心耿耿,死于妇人骗杀,还被诛杀叁族,不值得惋惜吗!” “那该是怎么个死法,才不惋惜。” 男人哑然。 这位潘小姐的声音平静中有一点恰到好处的机锋和嘲讽。 “潘小姐从小在欧洲长大,也许对中国历史人物不是太了解。义雄,你又何必和潘小姐较真儿。” 有人出来打圆场。 立即又有几道声音加入。 说李世民,说长孙皇后,说男女感情,扯韩信可就扯远了。 西湖风光好,雨后初晴,咱们把船游到湖心去吧。 大家见面是朋友。谈天嘛,别太严肃。 杜仲明站在船头,吹着雨后清风,忽然听见女声说:“我对中国历史人物确实不了解,但我对中国男人有些体悟。铮铮响响的自信,一头碰死好过死在女人手里。” 一片沉默来了。 只有茶盖撇浮沫的响动。 杜仲明瞪大眼睛,来了兴致,期待对方往下说。 “少云!” “各位,这就是杜仲明,杜少云!” 石破天惊的介绍,像一声响锣。 满船对坐两端的男男女女,全将视线投向船头的杜仲明。他在里面看到一两道感谢的眼神,感谢他出现得如此及时。 迟到得好。 真是妙极了。 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