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般纯净而慈祥的眼睛从碗沿抬起,眼角陈旧的褶皱是那样温柔,几乎有一秒,似有火光闪过,但火光太微弱了。 微弱到不足以让老妇人想起哪年哪月哪日,她仰了一生鼻息的丈夫去饭厅喝冰镇酸梅汤,说女儿家未必要写多好的字。等走远,她对人刚比八仙桌高一些的小孙女说了一句话。 正是杜蘅说的这句。 不记得,没关系。 杜蘅没有强求。 饭后,嬢嬢收拾好自己,用块布裹好小提琴,微笑着和杜蘅、陈顺道别,出门去。 记忆里腿脚不便的嬢嬢,如今跛着跛着,天大地大,却没有什么地方是她走不到的。 一场场运动,居然让跛脚老嬢嬢一辈子没走过远路的病腿运动开了。 杜蘅很意外。 这是个她从没见过的嬢嬢。 邓菊英不放心她的小姐一个人出门,近的地方,对屋反革命学术权威家的男孩做小护法,远的地方,必须叁女儿陪着。这趟路昨晚说好的,叁女儿陪。 所以嬢嬢进出一趟传呼电话间,身边多了个盘头发的工装女人。 墙角的杜蘅扯扯男人衣角,示意他跟上。 于是,陈顺也有幸见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妻子。 掩体找得那叫一个妙,死角切得那叫一个好。原来他的小人芽儿跟踪起别人来,这么有天赋。 真是块好侦察兵的料。 一路把人跟到东华门,两名跟踪的对象半点没察觉。 陈顺惊讶之余,实在觉得她可爱,听话地跟在她身后,做她的小兵。让他跟上他就快步走,让他躲起来,他就藏身在她手边。 “怎么又是您,不值得修啦。” 柜台后的伙计在修表,把独眼镜从眼眶里摘出来,一张牢骚脸,手直摆。 “这是我孙女的琴,她很喜欢,能不能劳驾再看看。” “老太太,看您这腿折腾,实话跟您说吧,勉强修个样子,音色也不对,没看见琴杆弯了。买个新的吧,多省事。您孙女怎么这么死心眼,非逮这把琴薅呢。” “是我自己的主意,和她没关系,不要说她。能不能把弦补上,至少是个完整模样。” “给坏琴换弦不是浪费钞票吗?” “开门做生意还挑叁拣四,欺负老人民群众呢!”工装女人打断,搀住嬢嬢,转脸说,“走,孙姨,我们上别家修!有的人,哼,有钱不赚王八蛋!” 工装女人也是细条条的身材,能看出邓嬢嬢的几分影子。 杜蘅在对街,只看见几人面部表情,听不清说什么,但能猜出个七八分。 嬢嬢被搀着出来,把小提琴直竖竖抱在怀里。 曾抱过仇英、赵孟頫、崔白的双臂,此时抱着她的旧琴,比抱古画时更小心。眉眉儿是嬢嬢的心肝,眉眉儿喜欢的东西,也是嬢嬢的心肝。 “小蘅。” 陈顺喊她。 杜蘅看清嬢嬢走掉的方向,回头,发现他正指着边上的展示窗口要她看。 信托商店玻璃窗里躺着几把小提琴,一字排开,陈顺指向最贵那把,售价为65元。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