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旧人,李勣也难免沉湎回忆之中。 他絮絮叨叨地数落起来:“长孙老头生性刚直,老夫也曾劝他忍一时之辱,不过他这人天生一身硬骨头,掰是掰不动的。李兄就善于明哲保身,倒落个清闲而终。萧公最是个急性子,好在太宗总有一套治他的办法,他君臣二人生前吵吵闹闹,太宗去了,却还要他陪葬昭陵,生怕没人说话似的……” 数着数着,自己也数不清了,从被窝里伸出一截干瘦的手臂,掰着手指头要把老朋友们的历史清算干净。 那截手臂哪里像是人的臂膀,一道又一道疤痕横亘在上头,分明是把锈迹斑斑的铁剑。 李勣早就烧得糊里糊涂,数到一半便又陷入了昏睡,张起仁悄悄退到帐子后面,提笔写下一个方子。 李思文接过药方,终于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来:“依张老高见,父亲还有多少日子……” 张起仁沉吟片刻,伸出一只手掌。 李思文神色一震:“难道家父只有五个月的寿命了吗?” 张起仁眉头皱成浅川,五指收紧,把诸多叹息拢在掌心。 “李将军时日无多,屈指可数矣。” 李思文哪里料到他是这个意思,登时僵立在原地,眼白一翻,整个人几乎晕死过去。他自己业已高龄,一家人折腾一番,又多出一个病人。 张起仁不得不为替他也添了一副方子,嘱咐吴议交给国公府的药房烧好。 吴议忙放了药箱子,跟管事的问了路,一路小跑地快步疾去。 李勣的性子在李靖的人情练达和萧瑀的骨鲠正直里折了个中,就连宅邸的画风也是融合了武将的豪迈与文臣的风雅。一路行去,风绕幽竹,光摇花树,枝叶错落,簌然有声。 事事物物都譬如其主,显贵于外,不俗于内。 吴议刚到药房门口,便瞧见个身量修长的青年,一双细刃似的丹凤眼,把高句丽血统都写在了脸上。 “张公叫你来的?把药方给我就行了。”他一见吴议便寒暄起来,“我叫徐容,是李将军的义孙。” 吴议刚打算开口自我介绍,对方早已自来熟地一揽他的肩膀,将他拐进药房。 一进门,琳琅满目的药材柜子便映入眼帘。 李勣活到这把岁数,唯一剩下的爱好就是跟武后斗气,把养生一事当成主要的生活目标,立志要多活几年给帝后添堵,所以从不在药房上头省钱。 吴议粗略扫了一眼,巴掌大的灵芝,三寸长的人参,厚厚一块的的龙涎香块,在袁州城的药铺里宝贝似的供起来的珍品在这里都不够入眼了,林林总总几百味药材,比吴议两辈子加起来见过都多。 药材柜子旁边立着个紫檀木的雕花小桌,上面摆着几坛药酒,顶上贴着封条,龙飞凤舞地书着三个大字——寻骨风。 徐容见吴议饶有兴趣地左顾右盼的,把他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小孩:“这是寻骨风药酒,有祛风除湿,活血通络之效。将军最好这一口,喝了几十年了!” 寻骨风,说白了就是种天然的镇痛消炎药,李勣横征北战数十年,难免落下点风湿的病根。得胜归来敞开肚皮大喝一碗,胜过各种精磨细研的名贵草药。 说话间,徐容已经手脚利索地拉开抽屉,二指飞快拈起几味药材,搁在小铜秤砣上一称,不偏不倚三两半。 他转身回到案前,将药材一味味倒在案上的木板上,手往腰间一摸,抽出把打眼的小刀。 这口刀细长、流畅,漆黑的刀身下卷出雪白的刃,刀锋一转,闪过一道炫目的银光。 吴议不由暗叹一声,好俊的刀! 比刀更俊俏的是那双操刀的手。 细长、洁白的双手,是年轻人独有的嫩劲儿,突起的青筋里又带出一股子坚毅的韧劲。 刀柄一转,露出覆着薄茧的手心,干净的皮肤透出底下数根细小的青紫色血管,和清晰易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