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料到,去年那个深夜,我还会再见到俞超。 他已被时光彻底屠宰,眼角的皱纹,嘴上的法令纹,还有几乎半谢的头顶,颓丧无神的目光。想起我们的最后一面,他用高傲的眼神看着我,恩赐似的将皮箱子送给我,或者说是甩给我一堆垃圾。那时候,他即将展翅高飞,冲上云霄;而我将停留于凡间,注定碌碌无为,虚度余生。 命运却在十几年间,将我们两个倒转了过来。 我给俞超泡了杯绿茶,让他坐在我的沙发上,想要听听他的故事。 他说,上重点高中后,他读书刻苦,还有烈士遗属加分,果然考进名牌大学。 曾经在美国留学三年,攻读经济学硕士。有一回,路过宾夕法尼亚州葛底斯堡,当年战场,如今麦田,他死人般仰卧,以为能听到罗伯特·李将军的声音,听到迪克西的军乐,听到双方士兵临死前的悲吟。但是,他只听到一个安静如坟墓的世界。 回国后,他进入金融投资机构上班,年薪百万的那种。二十七岁,买房结婚,抱得美人归,还生了个儿子。 后来,经济不景气,他破产了,房子被银行收回。妻子跟他离婚,带儿子回了西部老家。 俞超已一无所有。 今夜,他想起当年送给我的兵人,想要再看一眼它们。 兵人? 十九个南北战争的锡兵?床底下的皮箱子?中考那年的暑假,我无法唤醒它们,就再也没打开过那个箱子。 可是,箱子又在哪里呢?下意识地冲到床底下,除了灰尘,啥都没有。 对,我搬过几次家,肯定不在这里,会不会早被扔了? 我决定回老房子看看。 已逾子时,两个男人出门。我开车载着俞超,穿越早春的寒夜,来到七层楼的老式工房。 很久没人住过了,迎面有股熟悉的气味——许多年前,俞超就是在这里,放下装着兵人的皮箱离去。 回到我的床底下,居然还没有被扔掉。一堆厚厚的尘土之中,拽出古老的皮箱子。 俞超一眼认了出来,这是他爷爷从美国带回来的,在遥远的二战前夕。 打开箱子,一阵腐烂的烟,我们剧烈咳嗽之后,小心地取出那些兵人。 一、二、三、四……十九,一个都不能少。 用纸巾擦干净,才露出灰色漆皮,带着刺刀的滑膛枪,还有南部联盟的军旗。 关灯,拉窗帘,点蜡烛。回到二十五年前,6月1日,最漫长的那一夜。我们把小兵人排开阵势。俞超闭上眼睛,嘴角默念什么话,对着兵人吹了口气。 然后,他拖着我爬到床底下。 两个成年男人,如何能挤在一张古老的钢丝床下面?还有满眼的灰尘,只能彼此捏着鼻子,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一个钟头过去。 兵人们纹丝不动,像已死去多年,变成僵硬的木乃伊。 我们也憋不住了,从床底下爬出来,无奈地看着这些小兵人。 唱歌吧!我提醒了他一句。 可是,俞超摇摇头,他已经忘了那首歌的旋律。 迪克西啊! 我还记得,便带着他一起唱,这首美国南方的老歌,鼓舞士兵的冲锋曲与思乡曲。 然而,兵人们还是呆若木鸡。 他们不会再动了。 俞超率先放弃,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颓丧地坐在地板上说:对不起,是我记错了,兵人们从来没有动过,我也没有过特异功能,一切都是小孩子的幻觉。 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重新把兵人们装进大皮箱,塞回我的床底下。 凌晨三点,我和俞超在老房子楼下分别,我本想要开车送他,却被他委婉地拒绝。 他只说,想要一个人走走。 最漫长的那一夜,看着他佝偻萎缩的背影,我好像永远丢失了什么。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