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要死了。 这个认知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后,就再也无法抹除了。 他曾经请到过那位医术十分高明的沛国名士华元化,请他为自己诊治。 那位医师很是诚实,在查看过他的眼睛,口舌,又为他诊过脉,看过手脚之后,径直地告诉他:想彻底根治是不成的,想多活两年倒是可以。 ……药方呢? 神医斜着眼睛看他,“退兵。” 这位素来有宽厚之名的河北雄主最后也没有将这个无礼的骗子推出去砍头,只是拔了他的帽冠,将他赶出了大营,并将此视为一个不值得再多思多想的笑话。 但他此刻又想到了那位华佗先生。 这座军营没日没夜都在吞噬他的心力与精血,让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虚弱。 那些战报,那些伤亡名单,还有迟迟不能寸进的战线——刘备出身不如他,根基不如他,兵力也不如他,凭什么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甚至战损比还远胜过他! 他在白日里轻松又镇定地继续指挥千军万马,然后在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他恐惧死亡,而又不得不面对它。 豆灯忽然爆开一个灯花,有不声不响的东西进来了。 不是走进来的,是爬进来的,悄悄的,到了他的榻前,似乎是剔了灯芯,又似乎是加了一点油。 当袁绍不安地动了一下时,那个仆役立刻小声问主君,要不要喝一盏水呢? 有温热的蜜水,所用的蜂蜜并不名贵,是冀州自产的,家中三郎很爱喝的那种。 袁绍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他看到华佗先生又坐在他的榻前了,举着豆灯离近了查看他的面容,神情依旧冷冷淡淡。 “袁公,还不曾悟么?” “先生好心,”他叹息道,“可是,不曾悟的是你啊。” 你有没有孩子? 你爱不爱你的孩子? 你会不会将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以及几个聪明又狡猾,强悍又凶残的敌人交给你的孩子来面对? 你的身体已经腐朽,神志却更加清明,你知道这一仗必须由你来解决,你知道你绝不能软弱,绝不能退缩!你已经没有机会去亲眼看一看那个未来了,但你的孩子站在你的功业之上,是有机会更进一步的! 袁绍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有仆役忽然跑进来。 “主公,是不是口渴了?要喝些水吗?” 他的主公眼睛发直,似乎穿过帐篷,正在看冰冷而高远的夜空,揣测住在那上面,俯视大地的神明们的心思。 神明轻轻地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趣。 那都是凡人中的大人物呢,举手抬足,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命令,就可以让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他们的意志就是无数人的命运。 因而在“无数人”看来——也就是那些睡在军营里的人,住在城中的人,挤在窝棚里,瑟瑟发抖着入睡的人——这样的大人物既然不愁吃穿,出入有马车,睡觉有被褥,就该是一点烦恼也没有的。 但此时的陆悬鱼也不曾入睡。 她走在军营里,身边没有亲兵,就这么在夹道间门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帐篷里的士兵是睡熟了的,他们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疲惫,初时还会多愁善感地想一想家乡,想一想未来,后来什么都不去想了,只顾着沉沉入睡。 箭塔上的士兵是见到她的,有人想喝问,又有人制止,有小兵跑过去,看了她拿出来的徽章后,吓得赶紧行礼。 大将军是和气的,只要他们打开那几座暂时空置的营门,她进去转一转。 但那有什么可转的呢? 其中有些的武库与粮草已经转移走了,有些甚至连帐篷都摘了,但地面还留了许多灶坑的痕迹,有没烧尽的柴草,风一吹,那些灰烬忽然就被卷起来了,像一个个小兵,很是恭敬地正在向她行礼。 她走在这漆黑的,静谧的,连火把都不需要再点一支的营里,努力地回忆着曾经住在这里的人的每一张面孔。 她曾经是记得他们每个人的。 他们每一个人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家中有妻儿父母几口,母亲身体如何,用了什么药,她都能很流畅地背出来。 然后小兵就会激动得抹抹眼睛,甚至学了字后,在信中也要郑重地提一笔。 ——将军记得我呢! 嗨,她早就不记得他们了。 五万人的大军,她怎么记得过来? 那些天真的、暴躁的、忠诚的、爱发牢骚的士兵,她怎么证明他们曾经活过?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