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徊发现自己亦无答案,沉默了片刻便缓缓从她身边站起。 “这么多年不见,你不止修为长进了,还生出一身傲骨。”他冷冷开口。 她仍如老僧入定般坐着,将眼转回正前方,回道:“仙君当年教诲,青棱日夜铭记。只是若想从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一点三流媚术,只怕还不够,仙君换点别的手段吧。” 唐徊沉默地盯着她。 她才结丹,仙道初展,而他已合心,几乎要攀上这万华仙界的最高峰,二人境界相差甚远,可他在她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源于境界修为差距所带来的敬畏,仿如与他平辈而谈般,甚至带了些让他诧异的狂意。 再相见,已不见当年影子。 又或者,这样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唐徊已分不清,他转身,飞上了高阶。 “唐徊。”她忽然出声叫住他。 唐徊停了脚步,回头,他发现她叫他的名字,比那一句“师父”更来得让他心惊。 塔下白发青棱抬眼望他,依稀有了点当年的模样。 “当年你为何要杀我?”她问。 青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塔中回响。她终还是问了出来,这些年来在心头纠缠不去的疑惑。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清明,那数百年时间错付的不甘,宛如心头上的一针伤口,并不是不想不念不记便能愈合,她心底,还是有恨。 回答她的,只有门口灌入的冷风与塔门再度关闭时沉重的声音。 他连一个最简单的答案,都没有给她。 阳曲山的昼很短,夜很长。 黑夜很快便笼罩了山巅,四野是不见五指的漆黑。 而这山巅上建殿的冰块之中,融入了北冥萤虫的尾灯米分,因此整个山巅上,都是冰殿散发出如月光般迷人的光芒,宛若黑夜远空之上的蜃楼繁景、琼楼玉阙,叫人忍不住仰望。 美得如梦似幻,便是当日玉华宫的圣女墨云空来了,面对这片冰芒,也赞了三声好。 难怪此地没有一点明珠玉火,原来不着一丝装饰,已是人间绝景。 然而,在这亮如白昼的冰殿之内,仍有一处不见丝毫萤光的地方。 冰殿之下,是个青石筑成的洞府,洞中空空如也,只除了一张石凳与占据了几乎半个洞的大长石桌。 洞中石壁之上,镶着一枚拳头大小的明珠,绽放着与外面冰光不同的暖黄光芒,在桌上落下无数阴影。 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姿态各异的数百件偶人。 或是玄木,或是玉石,或为青白,或为沉紫,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每一尊偶人,都有不同的材质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身姿。而唯一相同的,是这些偶人都生就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庞,没有五官,却有着飞扬的笑容。 唐徊站在桌边,眼光缓缓扫过这些偶人。 他以为杀了她,便可以将这些情愫从心头连根拔除,成就绝情之道。 可若连生死也不能阻挡那些念想,又该如何? 所幸,她没死。 可悲,她竟未死。 在这百年间,他每每想起青棱,便会躲到这间石室中,用不同的材料,雕一尊偶人出来,以换心间宁静。 经年累月,竟已有百数之多。 从最开始的相似,到后来的模糊。百年时间,他已不记得她的长相与身姿,只唯独那个笑容,竟像着魔了一样,怎样都抹不去。 于是,这桌的偶人,都有了不同的身姿,模糊的容颜,却有着一样的笑。 如同当年雪峰下初遇的她。 鲜活明亮,如冰天雪地中遍生的小雪菊,再平凡也有着恣意怒放的美丽,笑容飞扬,神采奕奕。 暖黄的光芒让他的脸显得不那么冷酷,不知道想起了何事,他眼角一扬,似乎带了些许真心实意的笑。 他伸出手掌,四周水汽在他掌心聚成一块冰石,他伸出手指,点在冰上,冰米分纷纷洒落,他如旧日般开始细细雕琢。 雪山下的初遇,她笑容温暖满足,眼神伶俐; 太初百年,她笑容温和卑微,眼光坚毅; 千针换骨,换她一身修为,她虽欣喜,笑颜却已沉去,尚不如初见时欢愉悠然; 龙腹绝地,她笑容安稳,有着怎样都无法打碎的希望,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也带着他活着。 他一点点回忆着,指间的光芒越闪越快,冰米分漫天飞洒,手中的冰石一点点地被雕琢出少女的姿态。 后来……后来呢? 后来半月巅上,一剑穿心。 他记得她的笑,如冰般凝固在唇边。 再后来…… 回忆已尽! 他衣袖一舞,扫尽冰米分,手中冰偶形态已成,玉树之姿,冰魂之骨,脸庞上眉眼如昔,他的指停在了唇上。 许久不动。 他想起刚刚冰塔中的她最后的问题。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