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腐儒说他一门忠烈,为他立起生祠。 可他低头自嗅,只觉一身朽骨,满身血污。 垂垂老矣时,终于有朝中旧友登门探看,提及当年那名反贼,说他极是可怜,当初是为了义父,这才扯了反旗,劫来粮草,送往边疆。 再到后来,赵王爷便受香火祭祀,烟雾熏蒸,凝成法身,入选鬼吏。 秦广王从履历册中挑中了他,说世间无人类他,无情无欲,冷面冷心,正适合安排到孽镜台下,做一名阴曹鬼判。 然而等赵王爷当真赴了任,已是硬骨俱软。 他终日四处打听,问自己是否愚忠,问横死战场的痴儿投胎何处,问忤逆谋反的孽子是否当真有真龙之命? 待他查探清楚,便开始血泪涟涟,心神恍惚。 未到伤心处,七尺男儿,宁将潺潺汗血捐尽,不折此生傲骨。 倘若真到了伤心处呢…… 赵王爷渐渐便脊背佝偻,终日垂泪,口出软语,于二十年间,慢慢化作一只多情鬼。 他数名义子当中,有人不知争功,投胎之后,注定世世清贫,他想许他锦绣金屋,泼天富贵。 有人尸骨不全,不受香火,注定零落卑贱,他想还他无边宠爱,保全他痴笨天真。 有人生为真龙命格,被他愚忠所累,几度濒死,到头来受极刑殒命,生前成王败寇,满身污名;命中也断鳞折爪,由真龙堕为罪蛟。 纵使能投胎为人,生前要受言蛊之罪,死后要被鬼怪分食,他也极想护这人脱离苦海,拿命偿他,拿许多怜爱偿他。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拿自身许多功德去周旋改命。 好在阴间当差,每当满一年,都是一桩功德,一年到头,还能论功行赏,多发几成。 赵王爷早早把身上十全武功换作五十年功德,远离兵戈,一洗杀伐之气,为了再熬几十桩功德,求人铸了一只二十斤重的酆都铁箱,将情爱锁上,沉到忘川水底,总算能心平气和地断几桩案。 旁人见他手脚无力,休沐时木簪青衿,只道他是文官。 他前尘尽忘,也以为自己只提过刀笔,论过风月,欠过无伤大雅的情债,是以断案立祠的一介文官。 可自己早该猜到的,平日情至深处,也不过是垂着泪,勉强吟两句歪诗,世上哪里会有他这样不通词律的文官? 赵判官想到此处,石上才演练了一小半,再往后翻,皆是他兢兢业业、审鬼断案的过往。 赵杀拭了拭泪,从交椅上站起身来,魂不守舍地往揭榜之处走去。 走了老远,他忽然想起一事,似乎过往种种,渐渐地不再提及与那名黑衫义子的纠葛,也不知是何道理。 赵判官越想越是心惊,远远看见一只鬼影,连忙驻足,凝神一望,竟看见有一名玄色衣袍的武判官,腰身一握,背对着他站在三生路上。 第四十一章 赵杀往前走了半步,那鬼吏恰好回过头来。 赵判官看见那无双俊容,便如烈日炎炎当中,兜头浇下一盆冰水,猛地打了个寒战,隔了许久,才轻声试探道:“司徒……” 对方淡然应道:“家母复姓司徒,家父姓李,先生也可叫我李靖明。” 赵杀脸色惨淡,自言自语道:“你便是李判官。” 那司徒靖明把手一扬,一只朽得只剩白骨的魂鹰便长唳一声,落在他手臂之上。 四周阴魂来去,在三生路上屡屡回望,唯有这两位鬼差,久久伫立,相对无言。 等了许久,还是赵杀先苦笑了一声:“李判官,也是在等揭榜吗?” 司徒靖明望着远处阑干,微微一颔首,低声道:“不错,由小小鬼吏一步登天,这等好事,岂能错过?” 赵杀不由得双眼干涩,缓了一缓,方问:“那又是为何,特意去人间一趟?” m.bOwUCH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