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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杨继盛入狱这几年,便是王世贞为首的几位同年好友在为他周旋。即便是皇帝勾决之后,王世贞还特意替杨继盛之妻张氏写了折子上奏,只盼着能牵动帝心,宽恕一二。因王世贞文采飞扬,张氏情真意切,这奏疏宛若心血凝就,十分感人:

    “臣夫谏阻马市,预伐仇鸾,圣旨薄谪。旋因鸾败,首赐湔雪。一岁四迁,臣夫衔恩图报……今混入张经疏尾,奉旨处决。臣仰惟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逮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生一日,必能执戈矛,御魑魅,为疆场效命之鬼,以报陛下。”

    “愿斩臣妾首,以代夫诛。”这是一个女人最朴素、最天真的心愿。她与丈夫结发数十年,同甘共苦,早已存了同生共死之心。她或许不知到那些忠烈国事,可她却是以自己整颗心爱着丈夫,倘若能以自己的性命救得丈夫,当真是苍天垂怜。

    可是,这份奏疏并未到御前,刚刚递了上去,便被严嵩扣下了。该秋后问斩的自然还是秋后问斩。

    王世贞带着仆从就站在前头。秋日高悬,午时将至,即将开刀,看着上首的杨继盛,他悲从心来,俯首于地,由衷的痛哭起来。泪眼模糊间,他想起当初自己与杨继盛的对话——

    “仲芳啊,你怕吗?”

    “怕什么?”

    “怕死。”

    “世上何人能不死?”杨继盛仰起头朗朗而笑,双眸犹如利剑刺破黑暗,看见了那即将到来的黎明,一时之间竟是微微含笑,“圣上平生所愿,乃是‘永享仙寿,江山长固’,我平生之愿却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我死,天下皆知严嵩之恶;我死,天下皆明道在何处。”杨继盛那一日的声音极低极沉,至今仍旧回响在王世贞的耳边,振聋发聩,“死得其所,有何惧?”

    世无道,我当为天下人开之,何敢惜此身?

    今日,杨继盛就在上面,他伤痕累累,形销骨立,可他此时扬眉一笑之间却依旧是那个“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杨仲芳。他也不知听没听到好友的痛哭,只是竭力仰起头,用自己全部的力气朗声念道: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好一个,留作忠魂补!

    午时三刻,临刑开刀,雪白的刀光映着冷冷的秋阳,刀光亦是雪似的冷。只一瞬的功夫,滚热的鲜血淋漓洒下,犹如冬日落梅般殷红,溅了一地,杨继盛等人还瞪着眼睛的头颅从上面滚下来,死不瞑目。

    不见我大明天下太平,不见我大明子民安乐,岂敢瞑目?岂敢?

    整个西市静了一瞬,只闻呼吸之声,寒风烈烈而过,带着浓重而刺鼻的血腥味。不过片刻,立时便响起了震天的哭声。许多披麻戴孝的百姓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杨公这般忠烈之士都是这般下场,苍天无眼啊……”

    “忠贞之士竟是如此下场,可怜!可叹……”

    到底是大庭广众,倒也没人敢骂昏君奸臣,只是哭声震天。

    李清漪和裕王携手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看着处刑台上的那几滩暗红得刺目的鲜血,眼眶亦是微红,眼前渐渐模糊。

    裕王看了眼前头抱着杨继盛遗体痛苦的王世贞等人,握紧了李清漪的手,低声道:“走吧。”

    李清漪点点头,握紧了裕王的手,与他一同走出西市。

    他们此时心中思绪频起,一口气闷在胸口十分难受,故而都不打算立刻就回去也没有立时就上马车,而是握着手缓步往外走着。

    “清漪,我好羞愧……”待得边上渐渐无人,裕王方才垂下头,他的脸涨的通红,浓密的眼睫遮住了他眼中的复杂情绪,近乎自语,“眼见忠臣义士如此却不能救,甚至还不能说一句话,我,我……”

    李清漪握紧了他的手。

    他们两人的手心都是湿冷的汗水,握在一起的时候却微微有些热。李清漪的声音冷而静,似深夜里落下的银白月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张公、杨公等人已然以死证其心,天下皆知其仁义,死得其所。天理昭昭,众怒难犯,严家得意不了多久。”

    裕王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想要从她手上汲取力量一般,沉默了片刻,声气稍稍和缓:“你说得对,严家如此行事,天怒人怨,总有一日要遭报应。”他顿了顿,又道,“我送你回去吧,你的身份,不好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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