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这具新的身体尚且处在磨合期,举手投足间到处都是不适应的地方。最大的困扰还是肥胖,身体仿佛有过去的两倍那么沉重,偶尔有些大幅度动作,浑身肥肉抖动起来,活像是裹了一件湿了水的厚棉袄。 这层住院楼的最东边是个休闲水吧,每晚查房前陆离都会在这里小坐片刻。窗外斜对面是医院的急救中心,常有救护车鸣笛,一担架一担架地送来伤病患。 急诊楼的下方还有空间,贴着地基开出一排倾斜的小气窗。陆离发现那是一条通往医技楼地下室的走廊。医技楼的地下室是太平间,每天晚上,这条地下走廊里的灯光自动亮起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一个生命刚刚熄灭。 这倒让陆离想起了一件事——差不多是时候去和从前的自己道个别了。 住院的第五天,陆离请母亲拨打了剧组的电话,委婉地询问是否可以参加陆离的遗体告别仪式。 要求很快得到了回应,而进一步与他沟通的,是聚光公司的一位宣传。 陆离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提出了一个愚蠢的请求——葬礼明显是公司在包办,搞不好还会搞出网络直播、众筹奠仪或者别的什么幺蛾子来。 但是他又舍不得不去。 因为父亲授权公司尽快火化,陆离的“遗体”就存放在小城的殡仪馆内。遗体告别仪式定在了车祸后的第七天。 当天上午八点,天色阴沉。陆离在母亲的陪同下离开医院,前往了东郊殡仪馆。 告别仪式定于十点进行,但此时此刻,殡仪馆门口和附近的道路两侧已经挤满了人。保安和民警将未获邀的人阻挡在了警戒线外,不少粉丝摆起路祭,媒体的无人机则在高处嗡嗡盘旋着。 车辆在核对完身份后从侧门开进馆区,停进了内部专用车位。时间还早,屋檐下和花园里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穿黑色西服的吸烟者,看见脸上贴着纱布的陆离,纷纷投来或明或暗的诧异目光。 追悼会的签到处设在正殿外,坐镇的是陆离现任的经纪人徐玉成。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女强人这几天显然也不好过。脸上的黑眼圈代替了浓妆成为盾牌,憔悴到让人觉得多问一句都是对她的残忍。 已到场的宾朋被分别安置在几个不同的休息室内。陆离去了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都是他合作过的剧组幕后人员。气氛一片沉闷,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他向母亲交待了一句,起身出门透气。 休息室外是条走廊,两侧全都门扉紧闭。陆离想去前台看看,刚到走廊入口处,迎面走过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 他顿时傻在了原地。 走在前面的老者,头发花白但身姿笔挺。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衣襟上别着一朵白花。 那竟是中影14级学生们的大家长,陆离的大学主讲老师,顾教授。 顾教授在中影教了十八年的书,14级是他作为班主任带的最后一届班级。陆离至今清楚地记得,毕业典礼的那天晚上,大家在学校边上的烤鸭店摆了谢师宴。酒过三巡,几个专业课上被怼得最厉害的学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扑过去搂住顾老师的脖子,死不松手。 顾教授也动容了,酒劲上头的鼻尖通红,向来中气十足的腔调听上去也有些不稳。他挨个儿唤着学生的名字,历数着每个人这四年犯过的傻、做过的错事,又喋喋不休着每个人的好。他说他从不去数自己带出过多少个明星学生;却一定要学生们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做出丢中影、丟他顾老头脸面的事儿。 在返校的路上,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唱起了班歌。因为酒精和离愁别绪而歪斜的歌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动听。 余音袅袅,犹在耳边。如今再见,却是让白发人来送黑发人。 恩师虽然依旧一副老绅士派头,可仔细看眼神却是木然无力的,失去了往日最亮的那点光。 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一刻,镇定了七天的陆离忽然悲从中来。 他再迈不开脚步,就这样站在走廊边上,放任自己背过身去哭泣,将五官全都拧成一团,顺便也死死地拧住了那一句不能出口的“老师”。 师徒二人就这样擦肩而过,转眼间走廊上只剩一片死寂。 好不容易平复了一点情绪,陆离这才又反应过来:跟在教授身旁的那个男人是沈星择的表兄,也是星择工作室的负责人,安化文。 安化文与沈星择这对表兄弟,自从工作以来一直都是焦不离孟,他的出现意味着沈星择应该也已经抵达。 如果现在相遇,又应该怎么面对? 陆离胡乱抹了抹脸,残留的泪水落在了肥厚的手背上。 m.bOWuchINa.COm